第四十四章 教育 (2)

刘进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呼吸都感觉有困难。

天子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孙子,嫡长孙。眼中闪过了一丝丝黯然的失望。

他还记得,当年,此子出生之时,自己有多么喜悦。

怀抱这个孙儿,他高兴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然而……

随着他渐渐长大,却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宽厚、仁爱、孝顺……

这些特质若放在民间的百姓家中,这无疑都是极好的特质。

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受邻里尊重,为父老所爱。

可是……

他是刘家的孙子!

是皇长孙!

是国家的未来,是天下的希望!

宽厚、仁爱……?

先帝说:吾不因爱一人以谢天下!于是挥泪斩晁错,又眼睁睁的看着周亚夫活活饿死!

便是太宗皇帝,也曾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舅舅,流放了自己的亲弟弟,将曾一手将之扶上帝位的元老绛候周勃入狱。

于君王而言……宽厚与仁爱,可以作为伪装,可以作为表演给天下人看的外衣。

但绝不能将之作为自己的本性!

因为……

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

爱这个人多一些,爱那个人就一定少一些。

爱自己的宗族亲朋师友的君王,就一定没有空闲去爱天下的百姓了。

太子就是这样。

他对自己的身边人无比宽厚。

石家、卫家、李家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外戚,皆依附和围绕在他身边。

这些年来,这些家族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干了多少丑事?

以为他不知道吗?

真以为他老了,就瞎了?聋了?

君王唯有无情,方是对天下真正的有情!

这是他四十余年帝王生涯的总结与经验之谈。

无情方是大丈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竹简,品味着那些文字。

这些字句,虽然粗浅的很,也没有舞文弄墨,更没有引经据典。

但却出奇的对他的胃口。

于这位帝王而言,能对自己胃口的东西,再简单也是好的。

就像当年的寿宫神君,每次与之会面,都是闲聊,唠嗑家里长短,讲的俱是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情。

但偏偏他就吃这一套……认为对方说的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搞得后来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都不好为之掩饰,只好记载道: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毋殊绝者,而天子独喜……

而现在,手上的这卷书简上的文字,在刘彻看来,已然颇得几分神君风采了……

想着那日与那个年轻人的偶遇,再想着已经升仙的神君,天子更加确信了,此子确乃神君指引给他的良才了!

应该就是他的留候了!

嗯,对于一个有着疯狂养成癖好的君王,你不能指望他能忍得住养成一个留候的冲动!

所以,当下,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的再去一趟南陵。

勉强忍住了这股冲动,他就问道:“进儿此去南陵,觉得那张子重怎么样?”

刘进却是傻了眼了。

他的祖父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内,神色变幻数次之多。

从一开始的暴怒,到然后的冷静,再到现在的和颜悦色,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听到祖父的询问,刘进仔细想了一下,然后低头道:“启禀皇祖父,孙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嗯?”天子眉毛一跳,问道:“怎么说?”

“此人……学识渊博,于天文地理、历史典故皆有涉猎……其为人正义,慷慨有义……”刘进屈身说着,在长水乡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都浮上心头来。

他见到了那些寒门士子在这个同龄人的管束下,规规矩矩,极有秩序的表现。

更听到了对方所讲的那些诀窍与法门。

感觉都是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

他的那些话……

他讲的那些冷血残忍的事情……

这竹简上所言的文字……

每一样都让他心生疑窦。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相信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同龄人,还是相信自己的老师们,那些从小教育自己的君子们。

但毋庸置疑,南陵之行,让他的三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想到这里,刘进便大着胆子对祖父的问道:“皇祖父大人,孙儿有些疑虑,想请教皇祖父……”

“说……”天子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

“孙儿在长水乡,闻张子重曰:国朝自高帝以来,及至先帝年间,凡六十年,匈奴入寇百余次,士民死者以十万计,被屠三十余城,不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刘进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汝以为呢?”天子握着手中的书简,起身说道。

匈奴?

在今天,匈奴的威胁,早已远离了普罗大众。

自元狩六年以后,幕南无王庭,匈奴骑兵消失在长城之外。

长城的烽火,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看到过了。

但,他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年少之时,看到过和听到过的东西。

更加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临终之时,留给他的遗命。

这个从高帝开始,代代留下来,留给刘氏天子的使命!

击败匈奴,复平城之耻,擒单于于长安问罪,雪六十年边塞士民之血仇!

“是真的?”刘进手都有些颤抖了。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毁三观的事情。

他的老师们,那些他深信不疑的君子们,居然欺骗了他?

至少也是隐瞒着他。

不让他知道这些历史。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刘进无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石渠阁内,有关匈奴入寇的记载,堆积如山……”老迈的天子轻声说着:“朕一直想让太子和进儿都去看看,看看那些沾着血的文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此事……”

话语之中,寂寞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这二三十年来,尤其是元封年以后,他与自己的儿子们,越发的疏远了。

他心里面有个疙瘩,这个疙瘩一直存在在那里。

以至于,他每次见到太子,都忍不住想要在他身上挑毛病。

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

太子不管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错的。

刘进连忙拜道:“孙儿不孝……”

自他开始懂事后,他就很少主动来见自己的祖父了。

这让他很惭愧。

“进儿,怎么想起问朕这些事情了?”天子却是好奇了起来。

往日,自己的这个孙子,见了自己不是规劝自己要节俭,就是劝自己应该考虑停战。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道,那个年轻人有如此大魅力?

想了想,他就觉得,必须有这样的魅力。

神君指引的俊才,留候的后代,连这样的魅力都没有,岂不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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