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番外孤独的哲学

第152章 番外孤独的哲学

诗人是苦闷的,哲人是孤独的。苦闷因孤独而生发,孤独借苦闷而增益。古之君子视“烦”、“寂”为非苦境,而乃常境也(刘熙载)。其实普通人也如此。但哲人的孤独不是不容人,而乃反省自己的存在时的孤寂深沉。我认为哲学的孤独完全不是诗人的多愁善感、悲天悯人。但诗人的孤独的确可以启人哲思。

人是群体的生物,却无往而不在孤独之中。大雁失群,在长空中哀鸣,令多情善感的人儿潸然泪下。“汽笛一声长鸣,从此天涯孤旅”,诉说的是离愁别绪。“独立寒秋”,是说志当存高远。古今骚人墨客都是孤独者。“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人生只有一个朋友,而且只有少数天才人物才有——这就是孤独。”

“万里悲歌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中国文人多叹命途不济,其实包含着希冀被明主发现录用。中国的隐士往往不是真心向往孤独。他们在官场失势后便隐退,以求一逞。因此,孤独可能有两种:消极的孤独乃失意失位失官失恋失宠时企求交往,以克服孤独。积极的孤独是意识到并且践行的孤独,乃达观人生,不求禄位,人格独立,高标己见,不肯趋同。同消极被动的无所作为的孤独不同,积极的有创造力的主动的孤独可以振奋人心。我们应当在第二种意义上实现孤独。

在哲学上,孤独并非消极地无所依傍,而是指人的彻底自由——没有什么决定论。这加大了个人肩上的责任。萨特对此有专门论述。上帝、价值观和客观环境都不能为你的选择辩护。你自己得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一切都是可能的”,这加大了人的孤独。但你肩上的责任也大了。人是完全自由的,你随时随地都要自己选择。“你是自由的——你自己选择吧!”这是萨特对如何实现孤独的忠告。唯一能帮助你的是你自己。这使你学会孤独。

独居不是孤独,但独居是孤独的条件之一。孤独不应产生在深山老林,而应产生在市井繁华之地。有人为了体验孤独,便走到大街上,这很好。他力求在芸芸众生中标新立异。孤独别有韵致,别有魅力。

孤独与孤独感不一样。孤独是人的实然状况,孤独感是人的应然状态———人意识到自己应该孤独,并为此而欣慰。没有孤独感的孤独是缺乏鉴赏力的“鉴赏”。当然,孤独与孤独感不可分,从孤独到孤独感是从自发到自觉,从自在到自为。在商海中,许多人掩盖了自己的孤独状况,缺乏孤独感。这是我们时代的病态,是做人的异化。

孤独并非要求人们自闭,不是拒绝社交,而是指保持独立人格,不从俗随流。在某种意义可以说:我孤独,故我在。在芸芸众生中,在人云亦云中,你其实丧失了自己的存在。因此可以说,“我存在,故我孤独”。人把他自己筹划为孤独。

人从根本上就是孤独。人之所以孤独,就在于他是人。孤独是人存在的根本方式。孤独的原因在于人事的一次性,不可重复性。当然,在男欢女娱之中,孤独感消失了。但这仅仅是暂时而已。瞬间之后,更大的孤独又袭人了。我们在听诗歌朗诵和欣赏音乐时仍是孤独的。孤独——人类存在的唯一方式。孤独——人类越前行,便越如此。这兴许就是孤独的原因。然而正因为孤独,人类才伟大,才有如此的高科技。载人航天飞船上天,发现在宇宙中,蔚蓝色的地球故乡在荒冷中漂泊着。人是多么的孤独。但孤独不是人谋求的,人只能自觉承受一份孤独。同样,人之所以是人,乃在于他孤独。当然,在茫无涯涘的宇宙中,生灵皆孤独。英谚说:“当你笑的时候,大家和你一起笑,当你哭的时候,你一个人哭。”欢乐属于大众,痛苦属于个人。欢乐是表面,痛苦是实质。欢乐短暂,痛苦长久。你孤独的时候多,群聚的时候少。即使你处在万人簇拥之中,你其实仍孤独。

哲学的孤独乃是指存在论上的人的不可雷同性。人是他自己思想的主人,有其独立的存在,不可替代、不可重复。孤独与独立女神是人类所向往的。孤独指的是自我控制、自我约束。与孤独对立的是依附性和听天由命。孤独也指人在伦理意义上的独抒己见,不随人俯仰。孤独是一个人在他的自由意志驱动下所做的一切。孤独与自由联系在一起。因此,孤独属于喜好思想自由的人。他在宁静达观中进入自由境界。哲学形而上学的孤独指的是反省、超越和自主自身的意识。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直面孤独,冷然寂静。孤独的来临和失去一样,使人不察。隐匿者与缄默者是意志薄弱者,而孤独者却不是遁世与消沉。你不能为自己找遁词。卑鄙是卑鄙者的见证,孤独是孤独者的丰碑。孤独者不是愤世嫉俗者,但他却绝不趋炎附势。不少哲人以孤独者自居,这多么缺乏集体精神!可是,唯有在这个孤独和深思默想的时刻,这才是真正的自我。

我所说的孤独并不仅是一种无可名状的非理性的精神状态。它当然得自存在论意义上的人的孤独寂然。这里存在论的孤独与情感上的孤独乃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大自然和人类都不能解除我们的孤独。云霓烂熳,树叶飒飒,林涛怒吼,小溪呢喃,但不能纾缓我们心头的孤单与凄凉。于是我们又回到人间。哲学家揭示出“宗教是我们在孤独伴随下所做的一切。”芸芸众生,繁华闹市,红尘滚滚,财富茂盛,你不会体会到孤独的况味。可那是人生吗?作家们和哲学家们常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才开始文思泉涌,因为“密涅发的猫头鹰在黄昏时起飞”。因为只有在这时,心底才无拘无束,思潮才可以尽情汹涌奔流。这时你摆脱了一天繁忙的工作和应酬,赤裸裸地面对你自己。这时你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你。你的心扉向自己畅开。牛顿独自躺在树下,思考了苹果落地与万有引力。爱迪生蜗居斗室,发明了电灯。伽俐略做实验时,必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孤独不是谋略狡诈,不是反社会,不是不合人性,不是韬光养晦,不是胸有城府,不是以守为攻待价而沽——好象隐匿山林是为了“明主”封赏。孤独不是看破红尘,消极退隐。孤独是刚烈自守、污泥不染。孤独不是孤家寡人,不是与世隔绝。孤独是守正不阿,不徇私情。中国失怙的人自称为“孤哀子”,失势的官僚自称为“孤臣孽子”。但真正的个体意识意义上的孤独者并不期待仰仗祖上余荫。孤独也不是孤胆英雄,不是草菅人命——孤独者沉思人生的价值。被万众欢呼、鲜花簇拥的一批批模特精英而今安在?在夹道欢呼声中,出以真心的人并不多。众多“人数”有时虚幻。

孤独不等于沉默和消沉,而是指有着强烈的活跃的内心活动,有着真正的思想火花。卢梭在迟暮的余辉中展开思维的羽翼,这羽翼在静谧的湖面上划出阵阵涟漪。他从野花杂草的根茎中吮吸蜜浆玉露,这是在巴黎上流社会难以得到的。他感谢那些排挤他的人为他提供的天涯孤旅。这位“自然之子”和“真理之子”在孤独中走完了人生的旅程。他留下了《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哲学家可以说是集孤独、散步和遐想于一身的人。不仅孤独,而且散步(在历史中散步),更富于遐想。他若不遐想,不静思,这孤独便于他无益。他若不散步,这孤独便形同枯槁。脚不能思维,腿也没有语言,但孤独的散步却可以成为思维的操练。灵魂在散步中与神通,与冥合。卢梭摹状自己的晚景是:命运多舛,花木凋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卢梭在孤独中写了《忏悔录》。人在孤独中才能学会忏悔。一个不知忏悔的民族是顶没有出息的民族。人若不忏悔,就会无所顾忌。人若无所顾忌,便也不能学会忏悔。

宗教信仰这样一种极隐秘、极私己的事,曾经被变成“为帝王师”。但据《新约》圣经记载:“散了众人以后,他(耶稣)就独自上山去祷告,到了晚上,只有他一人在那里”(太 14:23)。看来,耶稣基督是非常孤独的。一部圣经提到孤独的地方还有好多处。“雅各独自与神摔交(跤)”(创32:23-30)。“约瑟独自哭泣”(创 43:30-31)。“以利亚独自气馁”(王上19:3-14)。“耶利米独自静坐”(耶15:17)。“基督独自在客西马尼园忍受苦楚”(太26:36-45)。“保罗独自在监内”(提后4:16)。看来,孤独必定与哭泣、气馁、失意、苦难有关。后来的基督教会同皇帝国王站在一起,可以借王权的庇荫出巨著开大会,信仰成了护国保种的工具,与个人的心灵无关。在圣经中,上帝对每一个人单独说话,倾听他们内心的怨恨。圣经没有上帝召见百万大众的场面,因为在稠人广座中,上帝只能听到赞颂之辞。人对上帝亦如是:人只能单独面见上帝谛听或倾诉——谛听上帝的奥秘。

古往今来,哲学的鸿篇巨制和宗教灵修都是在孤独忧愤和囚禁中完成的。最著名的例子有波依修斯(480-524),他被囚禁狱中并于524年被处死。他在狱中写了“哲学的慰藉”。孤独如屈原的他,忧愤交加,写了比“天问”还不朽的著作(乔叟把它译成英文。欧洲不少教堂至今犹镌刻着这部著作的名句)。哲学犹如一贵妇,目光诱人。这贵妇几乎没有特定的年龄——哲学具有永恒魅力。她的风衣上绣着两个希腊字母,即“实践哲学”与“理论哲学”

——从实践到理论是逐阶而上。波依修斯感到孤独可能会给他一些慰藉。在欧洲史上哲学家独身者居多——他不懂齐家治国平天下。哲学家不结婚比结婚更好。当然独身并非目的。独身的旨趣在于灵魂的独立与思想的奔放。

朋霍费尔(1906-1945)认为,追随基督的一小群人是同世界其余人分离开来的。门徒的数量很少,并且总是少数。耶稣也不寄希望于多数,“找着的人很少”。做门徒的道路是狭窄的。通向永生的是窄门,通向死亡的是宽门。做基督徒不是中科举,不是赶庙会,不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耶稣认为,基督徒应当为了他而“成为个人”,抛开一切。“看哪,我们已经撇下一切跟从你了!”所有的人都应当“单独做门徒”,成为单个的人,并为此受迫害。“单独做门徒”就不是敲锣打鼓戴大红花。亚伯拉罕离开父家后成为单独的个人,成了孤独而寂寞的人。基督教的“决裂”,乃是与家庭族群决裂。任何团体,只要妨碍人们单独地站在基督面前,就要受到厌恶。朋霍费尔主张“断绝同世俗的关系”,以个人身份成为门徒。要做门徒,就必须先成为个人。人害怕孤独,想躲进大众中。然而,正是基督的意志使他(门徒)孤立。他应当单独仰望神。

真正的哲人注定永远是孤独的。孤独哲学大师、忧郁的丹麦人克尔恺郭尔(1813-55)认为孤独是把人引向同上帝交往的途径。人在孤独中成长、成熟。婴儿是在夜深人静的睡眠中长身体的(又一说:马无夜草不肥,似乎马是在夜间的静谧中长身体的)。据说,上帝也居住在孤独中。希腊民主是多数人统治,这是以票数多寡决策。在古希腊,多数人有权管理城邦。公民通过抽签参与国家管理和司法审判。然而克尔恺郭尔却认为,群众和多数人是乌合之众,只有个体才是真正的决断者。苏格拉底被判死刑,说明他是“数目的牺牲品”,“投票的牺牲品”。克氏的话发人深省。多数与少数都是整体的一部分。少数人压迫多数人,与多数人压迫少数人一样,都是霸权,都是暴虐的政治。苏格拉底即使面对审判,也不看重多数。他留给后人的教训是:远离多数,回归个人。

上帝让人彼此疏远,以便让人单独体验灵魂之旅。上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以免他孤单,但这并没有使人的境况好一些——世界只不过又添了另一个孤独的人儿。有的人认为,哪里有群众,哪里就有真理。可是克尔恺郭尔却认为,“哪里有群众,哪里就有虑妄”。中国人相信法不责众,喜欢躲在大众中。但也有这样的情形:“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是不诚、不勤。没有孤独,虚妄便会泛滥。个体在私下拥有真理,一旦进入人群,就会显示出“非真理性”。非真理性是指不诚、做作、虚伪。大概假话始于群体。因而“成为基督徒”比“是基督徒”更为困难。基督徒不再是现成生来的“基督徒”,基督徒本质上不是由语言来宣布,而是由行动来宣布。默默行动的基督徒是少数,而吵吵嚷嚷的基督徒却是多数。依附于帝国权势,借官府庇护的基督教会是假教会。耶稣通过行动的宣誓把人召来。相反,语言的宣誓使人感到乏味。

孤独的意义和重要性在于:孤独保护了我们,使我们面对市井喧嚣仍能倾听天籁之声。没有孤独,便没有欣赏。人只有保持孤独,才能真正地做人。甚至“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也要在孤独中进行。孤芳自赏也许能使我们有所作为。我也想,一切伟大的科学发明大概都是在宁静孤寂中酝酿出来的。甘于寂寞才有新思想。

孤独并不要求否认人际的交往。恰恰因为孤独,我们才需要交往。恰恰又因为交往,我们才越孤独。我们越交往,就越发现自己难以进入他人隐蔽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只有在孤独自守中,我们才能进入他人的世界。哲学上的孤独因而就具有积极涵义。它不是颓丧、萎靡,不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是良人远行,独守空房,“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它是积极的创造力。现代人的孤独不是凄风苦雨,独对青灯,怀念远人的酸楚,也不应当是依依惜别,独上旅途,握手拥抱时的悲凉。都市人口拥挤,彼此来往却很少,只有身体相互磨擦生热,相互间极冰冷。

在社会组织中,个性被抹煞,然而具有独立地位的个体户却比集体更有创造性。个体不完满,整体也就有亏缺。一旦成为个体,人就能发挥其潜能。一个人把自己全副精力投入一件事,这会比集体力量的总和还要大。个体全力以赴,乃是献身,而集体力量的总和只是量的增加(甚至减少)。这不是一个算术问题。个体包含了精神,群众则远离精神,成了利益的共同体。一方面是精神和个人,另一方面是利益和人群。两方面是截然对立的。一切伟大的创造只有在远离市场和荣誉时才能发生。买来的版面和书号,印制的不是著作,而是文字。新价值的发明者总离市场和荣誉很远。奖状和巧取的荣名一钱不值。因此,如何实现孤独便是一个问题。苏格拉底告诫“认识你自己”,这唤起了个体伦理意识。这也许是实现孤独的不二法门。自知之明是进入孤独的唯一途径。

个体性连接着责任意识。在群体中,人类丧失责任感。使人在群体中失去自己的责任意识,也缺乏忏悔与罪感。人们随波逐流,把自己委托给群体,就容易导致暴政。人群就是暴政。多数倾向于反对独立思考。个体意识意味着与多数分离。因此,成为和回归个体是孤独的条件。

哲学意蕴上的孤独并非仅仅指幽居独处、落落寡合、举目无亲、形影相吊的孤寂。一个人身处闹市,觥筹交错,门庭若市,送往迎来,未必不孤独。成群结队,人多势众,占山为王,人莫予毒,并不能掩饰孤独。人从根本上是孤独的。他独往独来,不能结伴而行。而且哲学意义上的孤独是有其积极涵义的。天才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他才能文思如涌,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人若独立思考,独辟蹊径,必然为占优势的思想所不容。然而独立的思想总是使人达到真正的孤独。要孤独就要不屈服于传统和权势。品尝古今各种哲理,欣赏自我,可以使人体悟到孤独的三昧。读书与思考可以使我们进入孤独状态,忘乎所以。揣摩古今哲学大师的论著,可以与古今人物的心灵对话。人不会不学而孤独。不学则群,不学则党。我们应当学会积极的孤独,避免消极的孤独,以赏心悦目、陶然自得的心情达到孤独。孤独乃通过挫折与不幸达到的一种精神境遇。永远的志得意满者离孤独很远。然而孤独的到来乃不速之客,令人猝不及防。孤独犹如醍醐灌顶,使人在“棒喝”中得着智慧。美国人莫尔兹说:“悲哀带来孤独”,这有些哀鸿的悲壮。弗洛姆描绘人的惨景是:“天堂永远地失去了”,大概是指我们的始祖离开了乐园,个人孤苦伶仃地面对这个世界。这是描绘人生悲惨处境。然而,我认为孤独意识完全不是悲观主义哲学。人这个孤独者追求自我。人被幸运地称为“这个孤独者!”人一旦抛弃孤独,市场的喧闹便开始迫近,而市场是优伶与恶棍喧嚣之处。生活在“阳光”下的高尔基慨叹:最大的羞愧是不能捍卫自己的所爱并为之生存。一个人越肯思维,就越孤独。一个人越孤独,便越有思想。我们之所以孤独,并非因为我们是“超人”,而乃我们是凡人。朋友,如巴斯卡尔说的,跌入荒谬之深渊,跃入孤独中去!我们因大人物的喧嚣而头脑昏沉,可独立与自主却会伴随我们终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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