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发疯般将白吉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砸在他鼻梁上,两腮上,砸得他鼻青脸肿,血花满脸。
直到被拖下去,白玉京依然在嘶吼:“你个懦夫!你怎么有脸赖在我家,让护国公府对你负责?若不是你,我爹我哥就不会死!那么多将士埋骨沙场,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白吉蜷缩在地上,呜呜咽咽,再不敢有只言片语的辩白。
陆九万愣愣站在原地,她想过很多可能,一直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可从未想过真实的原因竟如此的,荒谬!
白吉救下的那对男女,应当是试图逃走的炼石族后裔。护卫放他们的血,大概是想杀鸡儆猴,或者庄太妃有过不许鲜血流出去的交代。
可就那么巧,让白吉看到了,他信了受害者以讹传讹的说法。
在朝野先入为主怀疑晋王不肯发兵的情况下,负责查案的官员怀着对护国公府的同情,放过了白吉。
陆九万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评价,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地上狼狈的男人:“你知道因为你的胆怯,死了多少人么?你知道榆林之战对大燕造成了多大损失么?你知道,有多少家庭因此而分崩离析么?”
白吉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最初是恐慌的,可是谎话说得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了。所以,他觉得是白霆派自己送信才导致断腿;所以,他理直气壮要求护国公府对自己负责。
可是,谎言总有揭穿的一天,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刻。
陆九万亲自将他送去白泽卫大牢,直接报给了赵长蒙,在秋决名单上又添了一人。
白家祖孙开了祠堂,告祭白家先祖,将榆林之战背后的峥嵘一一诉说,劝说白霆父子无牵无挂去投胎。
两人待到深夜,一出来便看到了等在庭中的陆九万。
白老夫人收拾好心情,招手唤她过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满眼都是欣赏和疼爱。她将腕上累丝嵌宝“福寿康宁”金镯脱下来给她戴上,笑眯眯地道:“听说丫头你喜欢大金镯子,巧了,奶奶也喜欢!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要二指粗的大金镯子,这话是陆九万说的不假,可此时此刻她依然感觉到了一丝丝羞耻。
白老夫人心满意足走了,给孙儿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陆九万翻来覆去看金镯子,高高兴兴放下了袖子,这才小心翼翼问白玉京:“你,要喝酒么?”
白玉京摇摇头,神情黯然,带着鼻音:“你陪我走走吧!”
这会儿早过了饭点,白玉京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拉着心上人的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着。
花园里灯光晦暗,道路不甚分明,离得远了,甚至都瞧不清人脸。
两人走累了,随便找了个亭子坐下,靠在一起许久没说话。
最后还是白玉京开了口:“云青,我其实,挺谢谢你的。”
陆九万以为他说通明石之案,笑道:“我知道,那也是我职责所在。”
白玉京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其实白家遭遇变故后,我整个人就有点,愤世嫉俗,对谁都不信任,老把人当恶人,总是从最坏的方向思考事情。”他吸了吸鼻子,剖析着自己内心,“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改不过来,也不敢改。我怕一旦行差踏错,护国公府就万劫不复了。”
陆九万心疼地拥住他,轻声安慰:“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白玉京笑了下:“如果没有意外,我可能比庄太妃好不到哪里去,将来西市斩首,没准儿有我一个。可是你出现了……云青,我比庄太妃幸运的地方在于,有人拉了我一把,给了我拔出泥淖的勇气。”
少年陷于黑暗中时,看到了一束光。
于他而言,陆九万就是那束光。
天光乍现,得脱深渊。
从此,他回到了人间,脚踏实地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顿了顿,白玉京有些难过地道:“对不起,没能在我最好的年岁遇到你。其实我,我曾经比邵越泽还像个样儿。”说着说着,他声音低不可闻,“我曾经,也有你喜欢的模样。”
陆九万猛然推开他,认真望着他,正色道:“陶然,我说过,人要朝前看。你为何老想跟别人比呢?你就是你,邵越泽再好,他也不是我的菜啊!我这人,向来自我,受不得别人压在我头上。邵越泽虽好,可他太清贵了,我在他面前难免会有矮了半头之感,你说这日子该怎么过?或许最初情浓时我愿意忍受,可时间久了,就我这脾气,还不得炸得翻天覆地?”
白玉京心情简直像来了遭御剑飞行,转眼间就穿梭山峰山谷好几趟。
不成想,他刚露出笑意,对方就接着道:“再说,你那时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屁孩呢!”陆九万欲言又止,“我就算再急色,对小孩也……”
白玉京呆了一呆,方才的感动刹那烟消云散,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陆云青,我就比你小了三岁,你至于天天拿出来说么?!”
约莫是准岳母那句“还未成年”对他打击过重,白公爷最近委实有点忌讳年龄问题。
陆九万的回答是,直接噙住了他那张嘴。
夜色温柔,年轻男女激烈拥吻着,嬉笑着,直到男子缴械投降,亭子里再次传出了女子朗朗笑声。
那笑声如此清亮,顺着清风传了出去,飘散在白霜之中。
与白家的如释重负不同,这几日京师风起云涌,牢里人满为患,几乎每日都有人家锒铛入狱。北方战线胜利的喜悦,与京师大清洗的恐慌交织在一起,令说书先生多了不少故事。
多年心腹大患拔除,嘉善帝唯恐夜长梦多,特地推迟了今年秋决,要求各衙门抓紧审讯,争取在冬至前送晋王同党上西市,免得哪天朝廷大赦,又放虎归山。
三法司和内阁近来日以继夜连轴转,最后连在家休息的陆九万都给拉上阵了,天天带人去抄勋贵府邸。别说,那万贯家财瞧得她竟有几分眼热,若非良心尚在,真想捞一把。
十一月,邵越泽和唐惜福带着武康伯的头颅回到了京师,前者事无巨细交代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张远琛的所作所为,近乎顺从地等待朝廷裁决。
陆九万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愕非常,其实这桩悬案,早已随着张远琛自尽掀过去了,邵越泽即便不说,也没人去追究;说了,反而要被人从孝道上打击指责。
“头儿,你说他这又何必?”唐惜福与他共事几个月,对他观感不错,人心一偏,就想替他捂着,如今实在不能理解他这种书生式的执拗,“他户籍落在继父家里,从礼法上来讲,就是邵家人,谁管他曾经啊!十年寒窗苦读,又是个风评不错的官,万一朝廷不能容,太可惜了!”
陆九万心头沉甸甸的,她虽欣慰榆林之谜最后一条线索到手,却也为邵越泽感到难受。她不由喟叹:“大雅君子,他这种性子,眼里心里都藏不下阴暗,对自己远比对别人苛刻。”
邵越泽这个境界,或许追求的已不是俗人眼中的利益得失了,他想要的是自己心中那片净土。
那是陆九万这种现实之人只能高山仰止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