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余年来,这位昭太子莲州可算是最出风头的人了吧?他听过关于澹台莲州太多的故事了。其中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百姓之间传得很广,说他路遇一位老翁,老翁责骂他,他却向老翁道歉,秋收时,还亲自去为老翁下地干活儿。他嗤之以鼻,觉得多半是假的,或是装模作样。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哪有空跑去那等泥泞的田间,还冒出来个老翁。他认定昭太子莲州是个很会自我吹嘘的人。所以,他决心要给澹台莲州一个下马威。昭太子到达周国王都的那日,他只派了一个小官去接待,一切合乎礼仪,挑不出错。谁让昭太子是第一个到呢?要是换作其他人,也一样会遭受他憋了很久的不满。每日周王都会让人仔细地禀告昭太子在做什么,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绞尽脑汁地想要从中找出可以发难的地方。可惜,昭太子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周国给安排的行馆之中,对于被提供的食宿也没有任何意见。包括他手下的士兵,每日按时晨起操练,在院子里练个拳,下午就念书学字,旁的任何出格的行为都没有。甚至对那些受了命令故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扬的周官都谦逊礼貌。这使得后者心抱惭愧。每回过来,昭太子都会温柔地接待他们。不得不说,起码在表面功夫上,这位昭太子做得相当不错。早就听闻昭太子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他的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一位以美貌著称的公主,但他们以前没有见过,总怀疑是被蒙上了名为权力的美化面纱。如今见到本人,发现竟然名不虚传。昭国使团抵达周国是在初冬。今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是日下起一场大雪。周官在烧了炭炉的屋子里等待着昭太子前来。不多时,听见了响动,他抬头从窗棂望出去。只见澹台莲州一身白衣,缓步而来,身边伴着几个士兵,却没人打伞。他任由鹅毛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尽管穿得很薄,最近吃得也不大好,但他的气色依旧不错,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一双眼眸明亮,鼻尖和脸颊被冻得晕了淡淡的薄粉。自有一番干净微冷的美感。一走进暖气团团的室内,那些雪片瞬间都融化了,变成露珠,洇进他的发间和领口。你的视线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那晶莹的水珠,想要一道滑进他衣襟下的隐秘之处。明明他没有做任何的谄媚之举,但似乎正是因为他的清白端正的美丽,才越是会让人浮想联翩。周官暗叹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呢?这位周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在兄长去世继位后的这段时间里,在宫闱中,他其实并没有禁欲,还收用了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美人。且他男女不忌,也有几位美貌的男宠。却没有哪一位能有昭太子的风华韵致。周王现下是厌恶昭太子名声,故意避而不见,倘若到时候见到了,不知会是怎样的场景。澹台莲州可不清楚周官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滴水不漏地接待了对方以后,又温声和语地亲自将人送走。他多少清楚周王是在故意刁难,譬如要他写悼亡词,但他都一一照做了。处理完公事之后,澹台莲州回到屋子里。小白狼正团起来躺在床边,冬天的它格外嗜睡,一天到晚也没怎么睁开眼睛的时候。趁它睡着,而且变小了,澹台莲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过手去,想要一把把白狼给捞起来。才碰到毛尖,白狼突然抬头,睁开眼睛,冷冷地睨住他,像是在用眼神问:你想干吗?澹台莲州讪讪,收回手,装成无事发生:“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还没有要对你做什么呢。”白狼一声不吭,摆了下尾巴。澹台莲州轻哼一声,先自己脱了鞋子,坐到床上,再压了压声音,用言灵咒说:“去把梳子叼了,再到我身边来,记得上来前在毯子上自己擦个脚。”白狼很不想动,身上每一根毛都写满了拒绝,肌肉紧绷,眼神也极其不快。然而它抵抗不了主仆契约,跳到桌上轻轻咬住木梳,然后乖乖跳到床上,坐在澹台莲州身边。澹台莲州看它坐得笔直,又下一个命令:“趴下。”白狼瞬间趴了下来,它郁闷非常,喉咙底发出不满的呼气声。澹台莲州故意哈哈地嘲笑起来:“你气什么啊?我只是给你梳个毛而已,你看你自己都不爱舔毛,经常弄得好多毛打结,我不给你梳一下,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没人管的小狼。”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哈哈哈,一般野狼本来就没人管,像你这样有人管的才奇怪。”澹台莲州兴致勃勃地给白狼梳毛,捋顺每一块打结的毛发。小白狼身上的旧伤都好了,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在他的养护下,毛皮油光水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出了几撮红毛,朱砂红,像是受伤染血。起先澹台莲州还以为是弄脏了,洗了几次发现洗不干净,就随它去了,渐渐越长越多。他边梳理边跟白狼聊天:“这周国果然是个好地方啊,水土丰美,物产富饶,要耕地有耕地,要动物有动物,但这里的百姓看上去却多是面黄肌瘦。“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以前在山上,没人管我,那时候还小,也不怎么会找吃食,经常找不到东西吃,肚子可真饿。“有时饿得晚上睡不着。”澹台莲州自言自语似的唠叨了老天,兴许小白狼是他下山以后遇见的第一个生灵,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结了契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以及白狼只会倾听,没有任何意见。私下与白狼在一块儿时,他总能打开话匣子,说上小半天。澹台莲州梳着梳着,把白狼身上的毛薅下来一大团:“小白,你又不理我了。“你不是能用心音跟我说话的吗?为什么不和我说说话呢?”小白狼闭着眼睛,抖抖耳朵,像是把他的话给甩到一边,表示没听进去。澹台莲州继续薅它的毛:“不理就不理吧,我怎么尽遇见像你这样臭脾气的家伙。不过也好,有些不能同别人说的话,我也能和你说。左右你绝不可能把我的话传出去。“周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见我。“可能要等到其他国家的人都到了吧。“难怪我出发之前,黎东先生为我送行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只让我一切守礼,还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们走得慢都是最早到的,其他国家得有多怠慢?“礼崩乐坏,这天下怕是安稳不了啊。”这时,一直伏在他的手掌下一动不动的小白狼抬起头,澹台莲州问:“怎么?”小白狼跳下床,去把他的剑给叼了过来,放在他的面前。澹台莲州笑了,问:“嗯?这什么意思?”小白狼用红瞳望着他,突然在心里开口了,严正地道:「上天赐予你勇敢和智慧,以及让人们敬爱你的天生的亲和力,正是要你去成为一位称霸天下的君王。」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澹台莲州猛揉它的脑袋:“一年多不跟我说话,突然开口就跟我说这个?!”小白狼:“……”澹台莲州嬉皮笑脸,且散着头发,看上去比平时正装时要面容稚幼许多,甚至还有点不在下属面前表露的孩子气,笑着说:“哈哈哈,你一个狼妖,关心这些做什么?”怎么会这样?小白狼的神情重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它的神情很好读懂,正是在不明白为什么澹台莲州这样不严肃:「我跟着你观察了两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很适合做一个好君王,且不仅在昭国。」澹台莲州笑着笑着,又不笑了,看了它一会儿,说:“下去。”小白狼下了床以后,满脸困惑,难得一见地主动把爪子搭在他床边,碰了碰他的脚。澹台莲州不轻不重地踢了它一脚,没好气地说:“出去。”碍于言灵契,小白狼不得不离开屋子,瞬间风雪满面,被冻得一个哆嗦。-过了两天。庆国的使臣在一个晴天到了,他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住在隔壁的昭太子。昭太子是庆国公主的孩子。两个国家沾亲带故,正是应该亲近一下。庆官一见澹台莲州,就热络地套近乎说:“您长得与文靖公主可真像,我们王上很想念她,也很想见一见您呢。”第58章 庆国也不是国君亲自来悼念,而且王长子年纪尚小,所以派了右相褚迁前来。褚迁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生得圆胖,下巴叠出三层肉,眼睛也被挤作两条细缝,像是在一张白纸上剪两道弯弯的线充数,让他看上去甚是和蔼可亲。褚迁做起事来慢吞吞的,气氛微热起来以后,他奉上几个锦盒,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王上赠予昭国的礼物。”并且为澹台莲州展示了一番,一块莲形美玉是给他的,一个水晶杯是给王后的,还有一套好笔是给昭王的。看得出来,礼物准备得很用心。双方相谈甚欢。只是,褚迁不解地问:“昭王怎么会让您亲自过来呢?”他非常委婉:“莫非是昭王比起王后更喜欢两位妃子?”之前在韦国和其他几个小国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听过数遍这个疑问。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坐明台之上,竟然亲自跋山涉水地前来黄金台。澹台莲州答:“不是我父王命令,是我自请出使的。”他要来的时候,昭王还阻止他:“儿啊,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去吗?“外面多危险啊,万一遇上盗贼匪类或是毒蛇猛兽怎么办?……好吧,孤知道你不怕那些,你武艺高强。“可就是不小心擦着碰着也不好啊,冬天到了,着凉怎么办?父王会心疼的。“你现在身系昭国社稷安危,万万不能有半分闪失呀,要不,你还是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