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黑骑士(下)

夜之子

ByJohnFrench

“何为过去之法度、未来之展望皆可测算之物?”

——阿尔比亚地下巢城流传的俗语,由腾古斯特·梅林记录于《毋可言述之王的王庭,第一卷》

“我服从你的判决。”我说出这句话,俯首于枪口前。

军团士兵并未有所动作。他紧绷的手指正扣在爆弹手枪的扳机上。只需轻微颤动,撞针便会撞击底火。这般冲击会将弹头灌入枪筒、推出枪膛,随后便进入了我口鼻与头骨间静止的空气中。这一瞬过后它的二次撞击将会起火,到它撞上我头骨的那刻会以超过每秒一千米的时速巡航。钉入我大脑的一瞬过后它将会爆炸——飞溅的鲜血与碎骨、弹片被抛入空气。

那命中注定的时刻起始仅需这位战士颤动他的手指,仅需他判决我应当死去。他绿色的目镜向下凝视着我——我可以感受到它们施加于我裸露头皮之上的注视。

我正双膝跪地,褴褛的斗篷如同湿透的羽毛般挂在身上。他则全副武装,理所应当地,尽管战甲的颜色在黑暗的肌理之下无从显露。此地,没有什么可以存留完整;一切事物终将被侵蚀破坏得徒留虚影。

我就出生于此,在深陷于阿尔比亚地下的牢狱,在地底的深渊中,那是流放者与犯罪者的领域。在我转变荣升的那夜,尽管当年的大远征才进行了几十余年,却已然留下了太阳之辉*。那使我比大多数人老迈,却还是比某些人要年轻。那段岁月里,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命运的气味。过去的黑暗无知在真相的启明下荡然无存,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否认它。那是一段荣光在我辈所有人之前熊熊燃烧的岁月,我们感受着它,即便是军团之子。

说实话,那道光芒是我所知的第一束光,又也许是我生平所知的唯一的光芒?现在我又旧地重游,被给予了我迟钝头脑的黑色所包容,在我的罪恶前藏匿,一切光明再次从我身边消失。

我抬起头来,仰望他双眼部位的绿色光线。“你至少得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吧?”

“我知道你是谁,费尔·查罗斯特,第八军团的食梦者。”战士通讯器部位的格栏在他停顿时发出咔嗒声。“我为你而来。”

聪明。倘若他不是一个穿梭于数个夜晚的黑暗中将我追踪捕猎的战士,我甚至会说他是在搞笑。

“你知道我的名字,但这不足以令你在夺人性命前施加判决。”我提醒他,“这点上你得信我。”

“我不需要知道关于你的其他信息。”

“审判可以是盲目的,但不应愚昧。”我深吸一口气,仰视着爆弹手枪的枪筒以及上方闪光的绿色双眼。我很好奇他看到了什么:一个跪倒在尘土中的老人,脏乱的胡须垂在布满疤痕与皱纹的老脸下?或者他还看到了别的什么,一些不值得……施加惋惜的事物?“你该知道你将刑决的人是谁,通常都是这样的。”我扬起左手,放在额头上。“我会向你展示。”

他没有动,扣着扳机的手指静止不动,在生与死之间保持着平衡。

“不。”他拒绝。

我笑了,却不是出于幽默。假如我必死无疑,那也是以我的方式。毕竟,倘若我等摒弃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真相,我们将会成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提议,”我说道,并向他展示了过去。

*Sol是Solar的简称,此处将其视作太阳系中的太阳。

它起始于黑暗中,当然如此——在我失落的并不清白的童年岁月里。

我睁开双眼,陷入盲目。战火在我面前炸燃的刹那我向洞内的岩脊跃去,点状闪光在我的视野中翻滚,熊熊燃烧,混同氖气残痕与白色破片一道沸腾。我在空中转身,眼睛与神智被致盲的闪电雷云翻搅着。光亮在我颅内像火一样燃烧。我撞上某样坚硬的东西并开始顺着它滑下来,双臂扑腾着空气。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臂。我感受到了紧绷的肌肉与光滑的皮肤。我开始挣扎,然而光线仍旧在我的感知里燃烧。那臂膀将我拉了起来,把我往下一扔丢在坚硬的金属上。我的呼吸越发困难,但还是胡乱踢打并尝试爬走。一只手臂圈住我的喉咙并收紧。

“别动。”那声音在我耳畔嘶嘶作响。

我停止了动作。我认得这个声音。现在想起她来是很奇怪的,谈及她来会更加奇怪。卡莉奥佩*——那是我记忆她的方式,尽管这并非她的名字。她没有名字。生于暗夜之人的说话声调是嘶嘶作响的,是紧咬的牙关间的呼吸叹气,是静滞的空气中无从回响的声音。她值得那个名字。

“我看不见。”我回答,喉间的呼吸零乱破碎。

“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睛呢?”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有时愚蠢不需要原因。

“我应该在找到你时就把你丢下。我应该割开你的喉咙,把你丢给那些饥肠辘辘的家伙作诱饵。”

这些话是真的,而且就算她是我们家族同胞中的任意一员,她也会这么做的。但在此之前她并没有这么做,接下来也没有。

“猎物在何处?”我询问道,在疼痛从我体内流走时颤抖着。

“近了。”她回答,静若止水。“现在它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有多少呢?”

“一只,只有一只。”

“它是什么?”

漫长的一次心跳间她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道。但它会死在我们死去之前。”

*Calliope,希腊神话中掌管史诗的缪斯女神

当我们闯入粱道网*之时,猎手已在等候我们。它很巨大,行动却比我生平所知的一切都要迅速。它的枪击撕裂黑暗,我们跑了起来,爆炸在我们周围起舞的同时连爬带摆地穿过钢梁。我不知道他是谁或者它是什么,但我了解它。就如同我们折磨那些从上方的光明世界坠下来的家伙,这个生物现在为我们而来了。

但我们并不习惯成为猎物。就在此处,在诸多来自地表的凶杀者与人渣间,我们本该是猎人。

“我们等着?”我问道。光照造成的伤痕在我的视线中流淌,饥饿与愤怒取代了恐惧。

“是的。”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我们追捕它,直捣心脏。”

她在狞笑,微不可查的一束光线捕捉到她锋利的牙尖。

“我们直捣心脏。”我重复道。

我静止不动。血液流动减缓。我可以感受到锈迹与皮下的湿气,那些裂缝间的绿锈,铆钉上的团块。

我们等待着,一片黑暗在我们上方流动。洞窟中低沉的鸣响逐渐明晰:咯吱作响的几公里长的压扁的纠结的金属在他们移动时唉声叹气,微不可察的空气流动在隧道与洞穴间吹拂时的奏响的歌曲,水滴落在锈蚀的铁板上发出的滴答声。

那些生活在太阳光照射下的,抑或身处熔炉炽热的红光间,抑或身处于闪烁着微光的运转机械间的人们,认为黑暗是定不存在的。然而黑暗有形有质——它拥有褶皱与高度,如同沉不到底的深水。据说泰拉之上曾有过天然形成的海洋,最壮伟的黑暗在远离他们地表的海沟中常驻。倘若类似的故事还有什么真实的地方,那也许就是黑暗不会因海洋的枯竭而消亡。

也许它只是流入了更低处,流入此地。

我们两人都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我们消失不见。这并非神秘抑或某种超然脱俗的力量。这仅是一样单纯的事物:静止。当你静止不动时,黑暗会将你带走,将你变成它的一部分。你的躯体被分解成破碎的轮廓,你的面容将会成为幕帘上折叠的布料,你的手指将会化作森林中的落叶。某些人也许会说,如此伎俩在生存面前仅是一个玩笑,可对我们来说却不是。对暗夜之子来说不是。我们掌握此技,因为我们生来便会。我们如凶杀者般掌握此技。

时间延展开来,只为我缓慢的心跳而明晰。

最后,卡莉奥佩出声了。

“它走了,”她说,手指在我的胳膊上无声地起舞。“它往更高处挪了。我们跟上。”

我没有回答,代之以攀在岩脊上伸展身体,跳入翘首以待的黑暗怀中。我落脚于一道横梁并向上跑去,手足落在滑溜的潮湿表面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感受到前方空间的开阔于是纵身一跃。刹那间我的手触摸到冰冷的金属,我高高荡起,着地,继续奔走。卡莉奥佩紧随我身后。我们是两个苍白的鬼魂,在无光的桥道上寂静、轻盈地起舞。

猎人现在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猎物,它移动的很快,非常快。即便看不见它,我也能感受到在它行动时它的蛮力正撼动着横梁间的连接板。我没在摇摆奔跑着追踪它的时候思考过他为何为我们而来。我唯一的想法是,他非我族类,他试图杀我们,他理应去死。这并非愤怒使然,这只是事实。

然后猎物停了下来。

*原文是eb,查来查去似乎只有工程结构学上的梁腹板(指梁除去与板重叠所剩下的部分)、连接板这个意思更符合文意,在文中应当是指那些悬在洞穴半空的横梁(girder)之间的连接桥道?

我们悄然移动得越来越近,轻柔地穿行于阴影与阴影之间。电力的嗡嗡声充斥空气,令我牙酸的声音。它转过头来四处察探,尽管我怀疑它是否能看到。我们靠得更近了。卡莉奥佩朝别处荡去以便从另一个方位接敌——你永远无法独自干掉猎物,或者从单一的方位干掉。猎物仍未移动。也许它迷路了?深沉的黑暗完全可以使然,可以吞噬所有方位与记忆,在原处徒留疯狂。

我从腰上解下玻璃碎片用作刀刃,一边靠感觉寻路一边轻柔地匍匐至猎物上方。我无声地深吸一口气——现在我可以在上方嗅到它的血气。它已有过杀戮。此地还有别的味道,过热的电路与浸油的机器的臭味。我缓缓转过头来聆听,感受着紧贴皮下的金属的颤抖。

我蓄势待发。卡莉奥佩可以第一个行动;这是我们的方式,一种未经事先讨论、向对方解释即可达成的共识。玻璃碎片捏在我手指间逐渐变暖。

卡莉奥佩自黑暗中猛地荡出,她的跳跃产生的噪音几乎微不可察。几乎。

伴随着机械的一阵轰鸣,猎物的头拧转过来。它的眼睛亮起,红光穿透了钢梁的连接板。卡莉奥佩在它转头的同时袭向它,光线被她手中的玻璃刃片散射,她将利刃捅入了猎物的脖子中。它十分巨大,是个由金属与刚硬的角度塑造的人形。刀刃破碎而猎物照常转身,飞快眨眼,捏着卡莉奥佩喉部的手逐渐收紧。

我一跃而起,利刃紧握在手。

猎物仍将卡莉奥佩举在空中。她挣扎着,抓向它的腰。我跳到了猎物的肩上,倚仗我全部的体重与力量将玻璃刀刃向下刺入它的脖子。猎物拱起身体,我的手浸泡在喷涌而出的粘稠温暖的血液。

趁他蹒跚不稳,我从他肩头跃下。卡莉奥佩自它犹疑的抓握间脱身。猎物战栗着,它猩红的双眼像两扇封闭着纯粹鲜血领域的窗户般发着红光。卡莉奥佩没有逃跑。她仍旧抓握着一片刀刃,高高举起并刺入猎物其中一只发红光的眼睛。它的头猛地回转,但它离陨落尚远。

它举起手来,火光撕裂了这片被染红的幽暗空间。

时间停止了。万物止息了。

当年我还未理解我的天赋,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种天赋。有时我无需睁眼即可视物。有时我可以获知事情无需理解方式。有时我会陷入遍布金黄色与火焰的梦境。在火焰冻结的那刻,我感受到卡莉奥佩的心脏最后一次咆哮般的跳动,并触碰到了她杀戮者的思维中参差不齐的寒冰。

恐慌将我淹没。我无法动弹。所有我能看见的一切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站在我面前,它装甲上潮湿的甲片被静止不动的射击外焰照亮。

整个世界骤然后退,怒吼的火焰的喧嚣将卡莉奥佩最后的呼吸掩盖。然后此地徒留寂静,以及液体缓缓敲击金属的声音。我无法动弹。我也不想动。我的皮肤湿漉漉的,口鼻被枪火的烟气填满。我再次陷入盲目,但不知何故我仍可视物。

所有我能想到的只剩下我又一次陷入孤独,以及现在开始我将永远独自一人。

面前的人垂下了他的武器并转向我。他缓慢举起一只手,摘下了头盔,在这之内的头部宽大而又无皮,用他仅剩的一只纯黑的眼睛瞪着我。血液从另外一只被损毁的血淋淋的眼窝里渗出,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接着他开口说话了,他的嗓音几乎是一句耳语。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以后,很久以后,我想我明白了。即便当时不懂,现在也知道了。

“我为你而来。”他说道。

--------------------------------------未完待续----------------------------------------------------------------------

*……第八军团的初次征募人员皆来自沉于远古泰拉地底的监狱。广阔的洞窟中填满了千年以来的半毁废墟,此处生活着触犯了他们领主律法的男男女女。罪犯们从未重获光明,呼吸过自由的空气。在这片无光的土地上没有法律,亡命徒们整日过着行走刀锋的生活……被黑暗包围,在死亡中崛起,那些能存活超越一个世纪的人们已经成为了一种苍白、寂静,行动无声的生物。“暗夜之子(thenightchildren)”,犯人们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而且即便是最为野蛮的杀手也无法将他们找出来。

————来自《荷鲁斯大反叛第二卷:大屠杀》p93

莫尔提纳,萨拉贡内飞地*的第二十七任提督,啪的一声立正,他的心跳得飞快,双眼睁大,张口吐出沉重的呼吸。他转头,冲着洒满整个议会间的洁净灯光眯眼。

“长官?”

哈希娜正看着他。她的人造假脸无从显露任何表情,然而困惑在她眼中闪烁。在她身后,其余的副官与参谋等待着,在紧张的沉默中挪动身形。

他再次四处张望,呼吸仍旧沉重。精雕细琢的镀金人面嵌在墙壁上的壁橱里看着他,空洞的双眸反射着灯光。

“一个噩梦。”他安慰自己,低头俯视自己从绒布套的末端伸出来的打颤的手。“是的,只是个噩梦。”再抬头时,他正好瞧见了聚集此地的副官们相互交换目光。

“长官……”托莱克第一个开口,目光游移。这个年轻的卫队长看起来并不置信,舌头停留在银色的牙关间。“你并没有睡着。你召集我们前来此地共商第四项目的进程。你刚刚就在说这个——”

提督这才回过神来,那些忽如其来的恐慌,警铃的高声鸣叫……为什么他们还像牲口一样站在这里呢?为什么他们刚刚还在盯着他看?

“离袭击者入侵还有多远?”他急匆匆地扑向桌前,点触着放在上面的全息数据显示器。“我们的伤亡率是多少?”他的双眼一目十行地浏览着锥体状的发光数据,寻找署地内守备军队的目前状况。

克里米诺,他的第三任贴身护卫,下一个打破沉默。

“主子,没有袭击者。”

“他们在这!”他咆哮着,握拳击打办公桌的石质桌面。“你敢不对我撒谎吗!”那些画面缓缓爬回了他的脑袋,飞地在布满伤痕的暗色苍穹下被战火焚烧的画面。他冲向窗户,手掌猛拍百叶窗的开关。镀金的塑钢窗叶折入窗框中。“他们是——”

明亮而又洁净的阳光,自洁净的天穹中照耀着署地中的尖塔与圆屋顶。他后退,在光照下眯起眼睛。

在这里,所有一切未被黑暗与火焰触碰。他眨眼,炮火与硝烟仍旧粘附着他的记忆。他缓慢转身,面向他的参谋人员。他们都在看他,而且他可以瞥见他们脸上的不自在。

“有什么不对吗,长官?”哈希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张嘴开始发表讲话。

在他身后,黑色的云朵侵染天空,就像墨水洒在白纸上。自那四处蔓延的暗夜里,战火从天而降。他张开嘴,然后——

他醒了,漫长的梦境终究融入了遍布周身的真实梦魇中。

警铃尖啸,灰尘从天花板掉落,覆盖着窗户的金属百叶窗在窗框里震颤。武装卫兵挤满了门外的空间。副官们冲着彼此吼叫。桌面上的全息显示器一闪一闪地来回对焦。地图、数据、信息在静电干扰下发出嘶嘶声,讲述了一个毫无真实性的故事。扭曲的哀嚎声来自高高嵌入墙壁的讲述者们。哈希娜重重捶打着通讯机箱的开关,冲着卫兵咆哮要求帮助,要求报告。她的嗓音因恐惧显得滞涩嘶哑。

通讯器忽然发出砰地一声,紧接着有人尖声喊叫,随后一片沉寂。一个声音响起,来自说话者的扩音器,就好像从房内传出来的一样清晰。

提督认出了这个声音。是托莱克。卫队长一小时以前就已动身前往北部的阵地。

“长官……”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不声不响,没有动作。

“长……长官……”

提督向前靠去,双手紧握成拳抵着桌面。

“托莱克,情况如何?”

一阵杂音从通讯器里传来,起初低沉压抑然后忽然升高。这一秒提督并没有认出来——然后他意识到是托莱克在哭泣。

“他们……他们挖掉了我的眼睛,长官。他们砍下了我的手。他们还说,在我说完这些话后会割下我的舌头。他们说,现在我已经属于黑暗了。”

“托莱克——”提督开口,狂怒混杂恐惧在他血液里奔流。

“他们说你在这之前就必然已知他们的判决……”湿漉漉的啜泣打破沉默。“他们说……他们说,他们为你而来。”

提督瞪视着通讯器,他的舌头仍完好呆在干燥的口中。在他身后,百叶窗停止作响。“是谁,”他开始竭尽全力将威严注入自己的嗓音之中。“你是谁?”

新加入的答疑之声是轻柔的,因失真而显得尖锐,在议会间回荡。

“我们是天谴。”

通讯器关闭。那一瞬他并未动弹,随后缓缓面向窗户。百叶窗哗啦一声打开,于是他——

他醒了,寒冷淹没了他,一声吼叫垂死在他唇角。他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腿磕在了硬物的边角上。疼痛的啃咬使他大叫出声。

真痛。那意味着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而不是无止境的噩梦的另外一部分。

他尝试着眨眼,却仍旧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来,感受着他刚刚磕到的桌子抛光打磨的表面。开灯的按钮应该是在——

他的手指触摸到了某样温暖、潮湿的东西。他迅速缩回手,心跳如锤。

水。那一定是水,他想。他搓了搓手指。指尖的液体有些粘稠。大概是在撤回来读报告前点的甜酒吧,他想象着踢到桌子时酒液会如何从玻璃杯中溅出来。他再次伸手,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台面。他找到了开灯的按钮,按了下去。

房间里注满了灯光,以及尖叫声。

他醒了,他的眼睛猛地睁开,尖叫声在喉咙里震颤。他正坐在地上,背靠在窗台下的墙壁。房间里很暗,一阵令人作痛的脉冲漫布在空气中,就像一台运转中的机械的轰鸣。他觉得他还在做梦,这只是——

我将头盔上的目镜点亮,从先前蹲在他身旁的地方站起来。这个提督尝试着再次尖叫,却被一阵呕吐替代。我俯视着他,包围在我脑袋周围的灵能风帽上的水晶矩阵开始发出苍白的亮光。

“你是谁?”他抽噎着,“在这做什么?”

“你知道我是什么。”

他的眼睛瞪视着我动力甲上的午夜色甲片、闪电涂装与鹰翼徽记,以及胸甲上的铜质太阳圆盘上蚀刻的数字。我倚着我的法杖,双手闲置于内嵌水晶的铁质表面上。认知与恐惧在他的思维中渐渐成形,即便部分大脑在竭力否认它。

“我什么都没做,”他支吾道。“我效忠于帝皇。我是诚心对技术联——”

“那些基因实验场,提督。在那些保湿的地下室里,百万种血肉与骨殖接合在一起——第一项目,还有第二、第三。这座城市之下的城市吞食了所有超出了可接受的变异范围之外的人。那样的气味意味着,比起焚烧这些被抛弃者,你更倾向于肢解他们。

他开始啜泣,眼泪从眼角滚落。我花了几秒钟观察他,然后再次开口。

“我们不是来此判决有罪抑或无罪的,那个环节已经过了。我们也不会在此伸张正义,或者去拯救百万条被你玷污的性命。我们是来这里奖励你的。我们是你的行为应得的结果,我们是它的执行者,是它仁慈的利刃。而且……”

我弯下腰,动力甲的关节振响,我触碰到了正在颤抖的男人的脸颊。

“……我们为你而来。”

他摇晃着,因恐惧与蔑视颤抖着。“你们的审判是暴行。那不是正义,那是伪善!”

“但我们也不是为实现那些理想而创造的生物,我们只为缔造它们而生。”

有那么一会他仅是双手抱臂环绕自己。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是:一个瘦子,实际年龄被隐藏而非完全看不出,包裹在天鹅绒与丝绸制的衣物中,在黑暗中不住哭泣。一阵恶臭从他这身凌乱的行头里飘出,几小时之前他就失禁了,在他持续不断的噩梦情境中。

“我先前看到的一切,我梦到的一切……”

“那只是一个梦。”他抬头仰视我,瞳孔里闪烁着凡人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也能积聚起来的极度渴求的希望火花。

“但不代表那些不是事实。你已经梦见那些瞬间二十余次,你还会再梦见它们的。”我用穿戴着手铠的手指划过他被眼泪浸湿的上唇。“这是我们第八次谈话,也是第八次你流下这些眼泪。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他支吾着,“你在等着我祈求饶恕吗?”

“不。你已祈求过八次。”

他开始大笑。在我将他拉回恶梦的轮回时他仍然在笑。

*Saragornenclave,萨拉贡内飞地(外飞地是outclave),在HH第二卷93页提到了这个地方因其秘密进行的基因工程暴行(geneatrocity,话说这是鄙人在HH书上第一次发现错别字?)而被帝皇派第八军团前去施以惩罚,令其永久归于古老长夜的历史尘埃中。

“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的声音在宽阔的空间里来回翻腾。空旷的指挥室里一片寂静。盘桓于上方天花板的昏暗空间看起来了无生机,就像某种无形的事物离去后遗下的空虚。我凝视着眼前鬼魂般苍白的面容,他站在空荡荡的王座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在注视我。我没有下跪,军威是一回事,尊敬是另一回事。他苍白的脸颊扭曲着,嘴唇卷起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

“我的看法?”他停顿了一下,一根手指敲打着他的链锯长戟的柄部。“我的看法就是,如果我必须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和你一起,我可能会忍不住做出一些让你后悔的事。”

赛维塔从王座的底台踱步到地板上。他的行动,即便是身着动力甲,也像猫一样。

我没有动。出于习惯,我会倚靠着我的法杖,但它和曾用来包裹我头部的风帽一样遗失了。丢了它们就像丢了我一条四肢,就像我的一部分被摘除了一样。

那当然是关键所在,也是我站在一个空荡荡的指挥室里和我们低三下四的军团的一连长呆在一起的原因。

“尼凯亚议会颁布的法令毋容忽视,”我说道,“你是军团最高阶的指挥官,在基因原体——”

“在我们浸身黑暗的父亲再次被他的兄弟们联手教育的时候。”赛维塔转身走开,心不在焉地活动他的一边肩膀。“是的,我猜我是。”

“那么一定有一项针对智库的审判。”我停顿,下一句必须出口的话语卡在了嗓子眼里。“针对我。”

赛维塔转头扫了我一眼,欺诈者的微笑自他的嘴唇蔓延到他乌黑的双眸中。

“那我可以随时切你喉咙咯?”他转身竖起脑袋盯着我,抬了抬一边的眉毛。“是啊。那样倒是可以解决几个问题。”

我透过牙关缓缓深吸一口气。要说还有什么残存的兄弟之情影响我们,就和把太阳叫作蜡烛差不多。

我凝视着他的脸。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总是会说来自泰拉地下领域的午夜领主同来自诺斯特拉莫的成堆混球没什么不同——没错,惨白的肤色,被夜晚打磨得黑亮的眼珠将我们一同打上印记。但对于少许看得更仔细的人来说,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黑暗的地底赐予我们平整的容貌,我们的眼睛对于阳光更加敏感,甚至比他们更甚。我们鲜少眨眼。我们的皮肤生来无毛,我们的牙齿天生锐利无需锉磨。那时我们剩下的人在军团中的数量永远不够,那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日渐消亡的残余。真希望我能说我们中依然残存的人是一个拥有缓慢消亡的高贵的团体,但那已被证明是谎言。

极少有人能见证我们曾经是的和我们所成为的这两者间的不同。即使是那些曾经服务于审判的人,现在也已成为恐惧的仆从。有时我怀疑那样的区别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道法令……”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确实憎恨我们,难道不是吗?我们所有追随并诞生自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黑夜里的人。”

我无话可说,一连长尸体般的狞笑张得更大了。“噢,我可不是在忖度你的恨意。我挺享受的,它对我丝毫无损。”

“赛维塔里昂……”

我停顿,努力夺回我对嗓音的控制。我些微的愤怒流入了我们之间的空气,如同被冻结的火花。奇怪的是,他竟仍旧保持,岿然,不动。

“亚戈·赛维塔里昂,你会将我要求的一切给我。”

这些话消解了他脸上诙谐的嘲弄。布满闪电的战甲与伺服一闪而过,他穿过房间,得到解放的链锯长戟在我扬起双手之前就击向我的胸口。

我轰然倒下,他的手仍然抓住了我的喉部并将我缓缓拉近。当他的嗓音传来,那已是一声嘶嘶的低语。

“如果你对判决如此绝望,那么这里就是我——是我将你驱逐。你不再是第八军团的一员了,就算你以前是。我将染红你的双手。我判你死刑,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你被流放了。你什么也不是了。”他一把推开我,伴随着陶钢撞击石头发出的巨响,我撞向地面。他伫立着,在他脸部的眼窝中,仍旧汇集着阴影。“你满意了吧?”

我站了起来。我并没有震惊,或者挫败。我很生气。我可以尝到舌头上的鲜血。狂怒扭曲着、熊熊燃烧着,即便我已经尽力在遏制它。

但我不是对他的判决感到生气。不,这一愤怒在如此束缚之下一无是处。

“其余的智库呢?”

“我不在乎。”他吐了口唾沫,转身走回我们基因原体的王座前。

“这曾经算是了不得的大事,赛维塔里昂,”我大声说着,嗓音因盛怒而显得脆弱。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微笑回归嘴唇。“我们之前可不是这样。总得有个理由。”

“饶了我吧,怀旧的守护者。”他翻着白眼说道。

然后这一切就发生了,在神智于我清醒的头脑中成形之前,在我意识到我已失去控制之前。绿色的火焰蔓延墙壁。赛维塔正在转身,链锯长戟咆哮着重获生命的同时,那道力量袭来并将他砸进王座。在不断闪烁的火焰与阴影组成的灵能长弧间,我的手抓住他的喉咙,手指紧扣颈部密缝以及之下的皮肉。

“你害死了我们,”我冲他吼叫。我龇牙咧嘴,闪电蠕行着在我的头皮上蔓延。链锯长戟的锯齿仍在旋转,但我的思维已经裹住了他的肢体,挤压着,碾下去。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或者那项禁止此举的法令。

“你在毁灭我们的军团。”仅仅是思绪一动,他的脑袋撞向王座的铁板。在他反抗我的时候伺服系统哀鸣着。“你和你那中了毒的世界都是——”

闪光。凹凸不平的晦暗。脑海中的火焰。痛苦。

我蹒跚着后退,鲜血从我的口中喷涌而出,溅入我的盔甲,我空空如也的手中。真相往往由鲜血铸造,现在,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在我的脑袋伴随着不属于我的视野与记忆眩晕时。

赛维塔没有站起来跟上我。他坐在原体的王座上,呼吸沉重,眼神瞪视着我认为已经制服了他的空当之处。

“滚,”他厉声说道。

“赛维塔里昂——”我开口,透过满口凝固的血液吞咽空气。

“从我的视线里滚出去!”

几个心跳的时间里我将他仔细审视一番,然后转身离开指挥室。

我再次抬头仰望阴影中的执刑者。霜冻已在他的动力甲上蔓延开来。他在眨眼的瞬间共享了我的过去,那一瞬我向他展示了我过去生命的每一时刻——从军团迎接我的那日开始,直至引我回归泰拉地壳下方的黑暗中的步伐。走向我所知晓的唯一的家园。

我允许他恢复一段时间,然后我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会来。审判将会在终焉的时刻为我们而来,表亲。”

我长舒一口气,又呼出一口。这将会是我的终结,对此我是确信的。空气尝起来潮湿而又血腥,来自一个从不知晓白日光芒的世界。

有那么一会我在思索,到底是哪项罪过带来了我的终结。是尼凯亚,以及我仍肆意妄为使用我的天赋的事实?是在我血管中流淌着的鲜血,我的军团的暴行终究还是越过了帝国所能容忍的最后限度?亦或是新的时代,那人类不再需要怪物与英雄的时代终于来临?

我抛开这些想法。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唯有结果。

“尽管我还可以向你再要求一样东西,”我对站在面前的战士说道。“我可以最后再看一次阳光。”

接着我触碰并进入了他的思维。直到刚才仍然是我将想法与记忆塞入他的脑海中。现在我控制了他,并通过他的眼睛视物。我看见太阳高挂在虚空之中,以及更远处不计其数的星辰那四散的光辉。即便在黑暗中最后历经了这些不走运的时光,它们仍旧如我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美丽、糟糕。

然后我看见了他为何为我而来。

我看见背叛,破碎的誓言,子嗣在他们父亲手中的惨死。我看见对于帝国真相与光明的展望现在变成的模样。

我放开了他的思维。他战栗着,手指紧扣扳机。

这会是真的吗?这真的是银河系正在转变的样子?就在此地的黑暗中,在所有一切我曾是的、一切我所成为的核心间,便是答案,正龇着它尖锐的牙齿嘲笑我。

那个星际战士,动力甲被涂装成灰色,凝视了我很长时间,然后垂下了他的手枪。“我不是来此地审判你的,费尔·查罗斯特。这一权力属于他人。”

我点头。我现在知道他为何为我而来,以及这一刻后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我已在他的思维中见证了,如同一个最末的玩笑。

“起身吧,”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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