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有时间思考,且无法进行别的活动时,他会思考另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当他在阴影中潜伏,双眼紧盯着窗帘上映照的身躯,缓缓举起手爪,静候最好的时机之时,他常常在想,什么是正义。
一场伏击,一次突袭,在诛杀有罪者的行动之中,他的行为是否必定位于正义的领域范畴之内?怎样的架构将创设出一个正义的社会?有哪些律法、哪些原则,存在被制定的必要性?
当两个社会的文化绝对冲突时,正义是否依然普遍存在?
如果正义仅仅因为文明理念的分叉就会轻易消弭,仅仅依附于单一立场、虚无缥缈地存在,那么这种一碰即碎的脆弱概念,又怎么可能被成功追逐?
当他在漫长的实验之中倾听液体煮沸的气泡声,等待着血伶人的烧瓶给出一个答案,他也会想,什么是道德。
每个人应该得到他应得的,这其中又是否具备了某种道德随机性?基因原体的天赋是否应该归因于他自身?一名异形相较于人类更优秀的某些特殊能力,又是它理应获得的吗?
不,这与所有的出身、财富、机会、权力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不平等、不相同。这些必定存在的差异因素,又会构建出一个怎样的条理?
康拉德·科兹探索着这一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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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怎么样了?”福格瑞姆抽出时间,向他位于地面的兄弟们喊道,“那只畜生飞得太高了!”
在巨型翼龙被康拉德·科兹引入高空后,场内敌人只剩攻击性乃至整体威胁力度都陡然降低的翼龙骑手,以及防护罩之内偶尔得以抽离精神,小小发动些许灵能攻击的灵族女巫。
战斗迅速回归常态,钢铁之手与火蜥蜴各司其职,除去前者无法模仿后者的战术,在烟雾缭绕的火焰之中对战之外,二者配合良好;基因原体们各有特色的战斗身姿,在焦土之中展现为紫金、银灰与墨绿三色的风暴,所到之处无人能挡;而战争的天平,也渐渐向帝国远征军一方倾斜。
伏尔甘现在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不论是出自他对高空情况不明的原体兄弟的担忧,还是对地面死伤情况的痛心。大远征不缺少牺牲,却也不必让无谓的死伤过多地诞生在战场上或战场之外。
“他正在降落。”费鲁斯回答了福格瑞姆。
正如钢铁之手的原体所言,空中巨型翼龙向两侧平展的膜翼,正在向它的身体核心收缩;高空云层之中急速盘旋的黑点,在数秒之内扩大至凡人也可看清轮廓的程度。
歌声缥缈轻灵,如霏霏细雨,自重云之中洗过空气,荡漾在防护罩之外的战区中;这引得已有战斗经验的帝国人们纷纷稳固起各自的重心,却诧异地发现,地面没有窜出突出起来的深绿邪藤,枯木也并未陡然长伸枝条发动抽击。
翼龙向下俯冲,却没有瞄准此片战区的核心,而是往远处的空地如巨石一般顺应重力迅速下冲;与之相对,先前仍在与星际战士苦战的小型翼龙群,在听见歌声的数个时刻之内,纷纷如逆飞的落叶般向上空卷起,不计条件地脱离战场。一切都在陷入宁静。
数百米外,翼龙磕绊踉跄,滚落在地,费鲁斯先前对它的脚爪造成的伤害不可忽视;风压传输至星际战士与法利亚凡人军队中时,只余下一缕扑面而来的大风,再无先前摧筋断骨的冲击力。
“他做了什么?”费鲁斯沉声问道,“来赢得这片区域的战斗转机?”
伏尔甘暂且将沉重的武器撑在地面,视线随正在撤军飞往战区之外的翼龙骑士而远去。
“这并不容易想象,”他说,“灵族高傲而狡诈,他们的撤退宛如欺瞒的前兆。”
随后,他收回目光,转头等待科兹本人将要给出的答案。
这点小小距离,对基因原体的移动速度而言,不过用上了可以轻易计算的几个小小的秒。几乎称得上转瞬之间,康拉德·科兹手提一件东西,出现在他们眼前。而那被顺从地抓住的事物,则被证实为先前傲立龙背,怒视众生的灵族女巫。
“你受伤了吗?”福格瑞姆率先问道,他随即面露微笑,“不,这真是个蠢问题。”
科兹的表情纹丝不变,定格在不多见的沉静与严肃之中。他行走的姿态也与曾经表现出的轻灵或诡异很不相同。
实际上,他挺直脊背,大步流星,血红披风在步伐带动的气流中大幅度展开、如血潮涨落,每一次踏步都彰显出一种肆意的威严,和独特的冷酷。
“我感谢你的关心,兄弟。”科兹向福格瑞姆略微点头,用一个人称词汇精准地定位了他对基因原体们的态度。“我尚不至于因此受伤。”
他径直经过几名或是困惑、或是慎重,或是升起警惕的基因原体身旁,向灵族巫师构建的透明的结界护盾靠近,脚步在结界之外一收,顺手将世界歌者扔向护盾,如抛出一卷废布般随意。
结界在歌者的身体周围溶解,在将灵族的领袖纳入庇护之后,迅速重新闭合,回到原本坚不可摧的状态。
“他在做什么?”福格瑞姆自言自语,茫然地将手指搭在火焰剑的剑柄。
他以为科兹将会提出一些交换条件,或者借机攻击灵族的护盾。但科兹只是站在灵族面前,等待。
另外,科兹点头之中包含的那一份冰冷,也让他有些不安,就像他先前认识的那名性格古怪却对帝国心怀向往的基因原体,和真正的康拉德·科兹并不是一个人似的。
接着,从科兹的口中,传出一句明显与灵族语言根源相同,甚至很可能就是灵族语的语句。
这令伏尔甘立即回想起初见之时,科兹语调中的异样。黄昏幽灵,一个名词从他心中闪过,他的血液仿佛顿时变得滚热。灵族对夜曲星的骚扰和袭击,以及它们犯下的罪孽,再次一桩又一桩地飞过他的心间。
这些败类不可饶恕。他想,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驱散他眼前的薄雾。他的铁锤在他的手中微微发烫。
灵族女巫听见科兹的话之后,立刻从泥土中爬起,向着其他灵族急切地诉说着什么。护罩之内的灵族惊诧地盯着他们的女巫,表情充满抗拒。
“你位于炮手的射击范围之内,科兹。”费鲁斯提示。
科兹没有理会。福格瑞姆想要上前,被费鲁斯拦住。后者的破铸者微微下沉,动作比振翅的虫翼更加轻微,却不可忽视。
“等待,我的兄弟们。”科兹换回哥特语,没有回头。这一次,他的哥特语标准如他生而诞生在帝国的核心。“他们来了……”
“王座啊,谁来了?”福格瑞姆声音颤抖,“有什么是伱不愿告诉我们的?”
结界的中心,一阵新的噪音传来,就像地面正在裂开缝隙。很快,视野的尽头,传来刃翼切割空气的丝丝声响。
伏尔甘立刻认出为首的那个灵族,他曾差点击碎那个身穿黑甲的混蛋的头颅,并在地面上无力地看着他乘坐快艇逃之夭夭。现在,他胆敢再度返回!
结界中原有的灵族们,在新来的灵族面前纷纷反向后退,被夹在结界与结界内部的两股势力中间,进退两难。
三名原体看不见科兹的正面,但他们却能听出科兹哥特语中传达的熟稔。
“大伤已愈,维克特?”科兹问。
名叫维克特的黑甲灵族堂而皇之地将眼神落在科兹背后的三名原体身上,他同样用上人类帝国的哥特语:“血侯啊,我可是向天真的夏娜多尔对着阿苏焉立誓,黑暗灵族不会入侵伊布森。”
科兹笑了。“我们难道不缺次级位面和卫星世界吗?”
维克特挑剔地扫视着他生长在蛮荒世界,与人类混居一处的表亲,哼了一声。“我会为你善待他们。”
而福格瑞姆的语调已经变了。
“你在和谁共称‘我们’,科兹?你什么时候认识了灵族,我的兄弟!”
科兹终于侧过半身,将半张侧面露给他的原体兄弟。
“二十年前,”他轻飘飘地说,“从我降生于世开始,福格瑞姆。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
“你!你不是说……?我只看出你对那幢楼房多有修饰!”
“你欺骗了我们。”费鲁斯说。
“我承认,福格瑞姆,费鲁斯·马努斯。”科兹眼眸低垂,“我为我的欺骗认罪。”
“你怎么能这样说?”福格瑞姆高喊,“你怎么能就这样……”他被气得扭出一个上唇紧贴牙齿的笑,“承认你撒了个这样重要的谎?”
“谎言,任何谎言,都并不美妙。”科兹说,歪着他的头,“任何谎言都与道德真相的法则违背,无论是善意抑或为恶,否则道德将陷入结果论的怪圈。所以,我承认这一份罪恶。”
即使原体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罗格·多恩,也没有人有兴致在此时提起他。
伏尔甘深深呼出一口气,感受到一股怒气正积攒在自己的胸腔,并且愈烧愈烈。他握起战锤,让巨锤的重量拽着他的手,同时拽住他理智的缰绳。
他已经从这段对话中,读懂了许多隐含的信息。
“你欺骗你的兄弟,隐瞒你勾结异形的行径,侮辱了他们的信任与感情……”不知不觉之间,他的用词逐渐加重,“你找借口来到这颗星球,只是为了救你的异形同伴,而不是为加入帝国做出你的准备!”
当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伏尔甘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因为他对科兹的斥责而痛苦地蜷缩。这些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不是他想要说出的,他却不得不开口,让烈焰的痛楚烧灼他的舌头。
“你让我们如何原谅你,康拉德·科兹?”伏尔甘虚弱地说。“你知道灵族都犯下了多少罪孽,杀死了多少人类吗?”
科兹半面向原体,半面向灵族,侧立着开口。他的每一个单词都无比清晰:“我为我的谎言忏悔,伏尔甘。并且仅仅为此忏悔。我否认我只是来此从你的锤下救援灵族,同时再次声明,我正在为加入帝国做出我需要的一切准备。”
在科兹身侧,结界之内,更多的黑暗灵族正在列队排开,像漆黑的棋子一样,列成整装待发的方阵。
他们头戴无面的苍白头盔,身披幽黑盔甲;除去少数持枪、矛的灵族,多数战士手中各有一把两米余长的宽刃大刀,刀身铭刻符文,刀尖存在着一道弯钩。
伏尔甘立刻看出这就是科兹当前手握的大刀的原型。他的拳头已经因此攥起,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科兹的十米之内。
“你……这是已经与灵族……”比火焰更加灼热的泪水滚下伏尔甘的脸。
“不要为我哭泣,伏尔甘。”科兹轻声说。“我正在触碰一条重新探索正义的……道路?”
他主动摇了摇头,“不,这是一个有趣的议题,关于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之下,正义到底该从何处诞生……”
“停下!”伏尔甘颤抖着呢喃,然后放大声音,愤怒地低声咆哮:“停止你的说理,康拉德·科兹!告诉我你到底站在谁的一边,谁才是你的血亲!给我一个答案!”
科兹抿起嘴唇,松开手,抛开伏尔甘名为借用,实则赠送给他的大刀,让它当啷坠地。
“这不是一个立场问题。”他说,“尽管我可以告诉你,我站在人类的一边。”
“那就过来!”伏尔甘大声吼道。
“你太愤怒了,伏尔甘。”科兹端详着黑肤巨人的脸庞,“而这份怒气无处施放……费鲁斯·马努斯,请告诉我,当你与罗格·多恩产生冲突时,荷鲁斯提出了一条什么建议呢?”
“力量和真理,”费鲁斯说,“西吉斯蒙德与索斯分别代表第七军团与第十军团,进行了一场决斗。”
“那么,来吧。”科兹彻底转向伏尔甘,面朝帝国远征军。“等待我们各自的公证人到场,然后,我们战斗。”
“你就这样赤手空拳?”伏尔甘情不自禁地问,“而我……”
“拿着它吧。”科兹说,“我知道那是一把锤子。”
他侧耳倾听,忽然说:“我的公证人到了,你的也来了。”
结界之内,大步走来一个与原体们高度相仿的身影,其样貌尤其惊人,半身机械,半身皮肤。
若仅仅如此,这还不够令历经诸多战役的基因原体们吃惊。真正让他们难以理解的,是那半身皮肤勾画出的面容。
“佩图拉博……?”福格瑞姆不敢相信,第四军团基因原体——或者与他紧密相关的机械的出现,让局面的混乱程度再上一级。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情里,还有最近理论上一直身在泰拉的佩图拉博的参与。
机械佩图拉博微微颔首。“你们好。”他说,熟悉的声音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身份。“我是佩图拉博。”
“你好,佩图拉博。”一道轻快的声音从低处传来。“我来了,听说你们这里需要决斗公证人,对吗?”
福格瑞姆转头看去。
凡人法斯不知何时出现在此,正从后方挥着手朝他们跑来,那粗布制成的破烂衣服上,似乎隐隐闪着一层金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