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节,忙了一天的大傻歇息了下来。
因为大年未过,正是十五,客栈里没有几个客人,这些日子他一直很悠闲,难得过了一个安静的大年。
正想着要不要去厨房里找些饭菜的时候,阿木拎着一个食盒回到了后院。
路边买了几斤酱牛肉,又打了一壶酒,阿木回来陪大傻过大年的最后一天。
大傻阿珏显然没料到阿木这么快就回来,忍不住去厨房里拿了碗筷过来,一边笑道:“你这难得出门一回,也不多待些日子。”
“不能放纵自己啊。”
阿木摇摇头,苦笑道:“我怕我再待下去,就不想回来了,这里才是我要生活的地方,我得挣钱。”
大傻嘿嘿一笑,抱着酒瓮往碗里倒:“说起挣钱,洛阳也不错啊,天下哪里不能挣钱?”
“说的也是。”
阿木端起碗,喝了一口如烈火一样的烧酒,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又叹。
这茶到无味酒到粗的日子,果然才是世间最底层之人的生活。
喝了一口气,看着大傻笑了笑:“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日子,不想换地方了,世间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牢笼,不管去到哪里……”
大傻闻言一凛,也不说话,端起碗咕嘟一口喝了几口烈酒。
这才哈哈笑道:“我跟你想的一样,我也喜欢上了红尘客栈,这往年十年八年,怕是不会离开了。”huci.org 极品小说网
阿木闻言一愣,随后淡淡地笑了起来。
举起半碗酒,静静地说道:“来,为了我们以后的年年岁岁,喝一口。”
……
日子如流水一般,在大傻每日挥手的斧子中一日日过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傻也变得跟阿木一样,劈两天用的柴火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完成。
而阿木照旧是每年大年都要跟秦湘玉请上十天半月的假回洛阳。
只有大傻从来没有请过假,他已经沉醉在厨房后院柴棚里,因为阿木后来又让人打了一把二十斤重的斧子给大傻。
秦湘玉责怪阿木这是虐待大傻,阿木却笑了笑:“大傻有的是力气,不给他玩玩这力气没地方使。”
大傻自然开心,有了更重的斧子,他又要重新开始学着如何劈柴了。
就在小月儿三岁这年,老人带着小宝在下雪之前往东海而去,直到小月儿五岁生日这天,才回到皇城。
从一岁,三岁,到五岁,老人一共给小月儿淬了三回体,连秦湘玉都嚷嚷,说师傅对小月儿比自己这个徒弟还要精贵。
倒是三岁之前,小月儿不是阿木背着她玩,就是大傻背着她去皇城的市集上买糖葫芦。
秦湘玉看着二个打杂的伙计心疼不已,这一天天累得要死,还得时不时想着法子哄小月儿开心。
搞得小月儿一睁开眼睛不是叫娘,而是喊道:“阿木在哪里,小月儿要吃包子。”
于是阿木便背着她出了客栈,去街上买包子吃牛肉面。
到了下午睡醒,又喊道:“大傻叔叔呢?小月儿要去大湖边钓鱼。”
于是大傻放下手里的活路,背着小月儿去大湖边钓鱼。
等到王掌柜回家的时候,秦湘玉忍不住抱怨道:“你看女儿跟二个伙计的感情比你这做老爹都要好,你不吃醋吗?”
王掌柜哈哈一笑:“我要做生意啊,要不等月儿再长大些,我带着他去跑生意如何?”
摇摇头,秦湘玉回道:“不要,过了六岁,我师傅就要送她去书院上学了,等她长大,就把客栈交给她打理。”
自家的男人是个凡人,秦湘玉也不会把小月儿修行的事情告诉王掌柜。
打从小宝跟老人从东海回来之后,小月儿便成天跟在小宝的身后。
只要小宝从书院回来,两人不是在红尘客栈里打闹,就是在四十七号里读书。
一时间整个红尘客栈给两人整得鸡飞狗跳。
后来老人发话了,教训小宝比妹妹大了六岁,不许再跟小月儿一样疯,小宝这才安静了一些。
让秦湘玉惊喜的是,小月儿七岁聚气,便是三重境界,比她这个做老娘的可厉害多了。
十岁这年,还没过生日,便已经是筑基境界的修士了。
这一年是龙朔元年,也就六六一年,下雪之前,老人带着十岁的小月儿,十六岁的小宝往大漠而去。
说是要看看小月儿干爹当年修行过的石窟,去敦煌城里住上几年再回来。
即便在红尘客栈里生活了十年,大傻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跟阿木说的那样,有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而早在显庆三年,六五八年三藏便在弘福寺移居西明寺。
因常为琐事所扰,再迁居玉华寺,从天竺归来之后,便一直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译经一事。
显庆五年,三藏带着一帮僧人开始译《大般若经》。
此经梵本计二十万颂,卷帙浩繁,寺里僧众为了师傅身体,请他不用删节。
奈何三藏颇为严谨,不删一字。
龙朔三年,六六三年,这一年的冬天阿木跟秦湘玉请了一个冬天的假。
因为小月儿跟师傅去了大漠,秦湘玉便让阿木回洛阳多待一些日子再回。
而阿木在跟大师交代完所有的诸事之后,才于一个雪花纷飞的清晨飘然而去。
玉华寺中,三藏已经不再做早课,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如此操劳。
现在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带着寺中的僧人门徒,将《大般若经》所在经卷译完,这也是他最后的心愿。
雪花飘飘,不知消失多久的李修元拎着食盒,来到了三藏的佛堂。
煮了一壶灵茶,李修元看着三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让那王一天天来打扰你,他人呢?”
三藏微微一笑:“他在寺中修行了三年的剑法,后来便说要去周游天下之后,再回来见我。”
李修元也不吭声,只是伸手捏着三藏的一只手默不出声。
过了良久,才望着佛台上的菩萨,黯然问道:“前辈,三藏欲往何处?”
在他看来,三藏一生都在取经和译经的路上,从未停止过对佛法的追寻。
如此一心向佛的高僧,总不成再去往忘川之上走上一回,再去找大姐讨一碗孟婆汤,再过那奈何桥吧?
而此时的三藏喝了一杯万年难得一见的寒梅灵茶,已经陷入了顿悟之中。
佛堂里金光一闪,出现的不是地藏,而是久不曾见的老和尚。
老和尚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三藏和一脸悲悯之意的李修元,忍不住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少时便悟了的那个道理呢?”
李修元摊开双手,苦笑道:“我不是三藏,请前辈为我解惑。”
老和尚点了点头,伸手一道金光没入三藏的身体之中,又看着李修元说道:“把你那半卷佛经传给他吧……”
李修元闻言一凛,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三藏去日无多了?”
一边请教,李修元一边为老和尚倒了一杯灵茶。
老和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你自己也曾涅槃过,难道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李修元摇摇头,苦笑道:“晚辈愚笨。”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回道:“明年春天,便是他的涅槃之日,这个冬天你便陪在他的身边,跟他说说这半卷佛经,助他涅槃……”
“嗡!”的一声。
李修元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他万万没想到三藏转眼就要离开自己,离开大唐。
一时忍不住喃喃道:“弟子也是近日心有所感,才想着来看看他,没想到这转眼之间,就要分别。”
想想不对,又问道:“前辈,三藏涅槃之后是继续留在大唐,还是……”
老和尚被他一番话惹怒了,禁不住轻轻地敲打他的脑袋:“糊涂,三藏又不是你,自然是涅槃之后去往佛国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李修元拍了拍胸口,双手合十道:“亦欲利益安乐众生,成就大乘第一空行……如此甚好。”
老尚看着他的模样,笑了起来:“你把自己活得越来越像个凡人,我岂不是要白跑一趟了?”
李修元淡淡一笑:“前辈也知道这些年弟子不曾摘茶,也不曾酿酒,只是红尘客栈里的一个伙计,哪有工夫去想其他的事情?”
老和尚点了点头,问道:“你将红尘作地狱,十年过去,你对那半卷经书悟了多少?”
摇摇头,李修元叹了一口气,回道:“弟子要是悟了,这会应该去雪山之上完成我第二转的涅槃了。”
“这一回,你算是遇到难题了,只是佛法到最后便是悟,这也是我当年在修罗战场上跟你说的道理。”
老尚喝光了一杯灵茶,李修元又替他续上。
这才微笑着说道:“你这回的修行,我跟你师父都帮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了。”
李修元想了想笑道:“弟子不急,皇宫里的好戏还没上演呢,我怎么也得看完大唐盛世。再想着离开的事情。”
老和尚淡淡一笑,指着一旁的三藏说:“看好他在大唐最后的日子,暂且放下你的人间地狱。”
李修元叹了一口气,看着顿悟中依旧皱着眉头的三藏,想要伸手替他抚平额头上的皱纹,伸到半空,却又收了回来。
苦笑道:“我只是来大唐看热闹的,前辈却要让我为人送别。”
老和尚说:“现在已经是冬天,春天还远吗?”
呵呵一笑,李修元脸上露出苦涩之意:“这个春天,我又看不到雪山上的花事了。”
挥挥手,老和尚也不多说,化着一道清风悄然逝去,就跟老道士一个德性。
看着佛台上的菩萨,李修元一时默然无语。
看着面前的三藏,仿佛昨天三人才刚刚从八百里沙漠里找到那一处承载了生命希望的泉水。
而转瞬之间,三藏就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涅槃。
眼见三藏就要乘鹤而去,而李修元却不知道在舍卫国娶妻生子的无量有没有再闻道?
面前坐着一个三藏,宫里还有一个将要封后的珝儿。
李修元轻叹了一声:“我说菩萨,想来想去,还是我在那地狱之中的日子简单一些。”
佛台上的菩萨没有理会他,倒是顿悟中的三藏幽幽地生出一声叹息。
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不悲不喜的李修元,嘴里喃喃道:“想不到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还能再闻道。”
摇摇头,李修元取出半卷佛经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