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深秋。
司幽城西的街道上,萧瑟寒风卷动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
枯枝止不住的摇曳,地上的尘埃也随之飞荡,天地间一片寂寥。
远空的阳光显得有些黯淡,整个世界都似乎笼罩着一层朦胧轻纱。
秦楚欣如瀑青丝披散,身着一件月白道袍,远远的跟随在众人身后游荡着,磅礴神识早已将司幽城完全笼罩……
稀疏的散修武者或是结伴,或是独行,如今已经遍布了整座城池。
能够加入司幽宗的人,自然是满面欢喜说笑着前往指定的地点,等待宗门的安排。
没能加入司幽的人,则是三三两两的结伴,由着城外的官道寻向丹霞城,亦或是停留在城门之外惆怅逛荡。
但眼下仅仅是开宗收徒的第一天,大多数武者散修还未曾测验根骨,免不了在城中的商铺进进出出,探听宗门里各种各样的消息。
城西有一处偌大的园林,其中宫阁林立殿宇成群,是由原本的丹霞武堂改建而来,此刻成了临时处理收徒事务的场所。
散修武者核验根骨符合之后,大多数都被指定来此,审定宗籍族籍,领取宗门令牌,而后便可前往宗门居住,等待各位执事进一步的调整与安排。huci.org 极品小说网
司幽宗并不同于寻常宗门,其形制布局都极为怪异,由寿云山向周围辐射,司幽城抱山而建……至于弟子所居之处,则是由原本的灶坊草坊矿坊改建而来。
王腾与谢艺涵曾念可,便在城西忙碌着审定宗籍之事,他百无聊赖的将神识探出观望长街……
秋风萧瑟。
原本只有零散弟子的西城,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道极为突兀的风景——一行十数位男女结伴而来,谈笑迈步之间似是使得风声都静谧,不得不退让三分。
即便是无法感知到那些人身上的灵气波动与威压,但只看一眼却也能够知晓这绝非寻常的散修武者。
有男子身着白袍神情淡漠,背负双手缓步而行,于丹霞故地迈步间宛若至高无上的帝王出巡。
有明艳女子倾国倾城,皓质呈露瑰姿艳逸,一颦一笑之间都牵动人心,将漫天的枯叶都晕染的多了几分欢愉。
有男子身着玄裳手持玉扇,目若繁星温文尔雅,又有女子同样身着一袭墨裳,黛眉若烟肌肤胜雪,清冷玉颜使得行人只敢怯怯远观。
有人道袍被寒风掀起,又有水袖随落叶飘摇。
娇俏女子明眸皓齿脚步轻快,中年剑修随意扫视满目淡然……
王腾见此情形心神悸动,他默默收回了神识。
但却又不经意间念起了故去的妹妹,不由怅然轻叹转身步入宫阁,去陪着自己的妻子……
秋风萧煞,枯黄落叶垂落肩头,远去的身影更多了几分落寞。
司幽城西南,玄机阁外。
直至此地,秦楚欣才察觉到雕栏之畔那道风华绝代的倩影。
白发轻荡,一双宛若幽深寒潭的美眸望来之时,烟眉只是稍稍轻蹙,便使得众人心神震颤,皆尽感受到了那股独属于岁月的浩渺意境。
陈长生缓缓垂首,跟随白婉秋与赵庆一家拾阶而上,不再多看女子第二眼。
秦楚欣遥遥施礼,恭敬道:“楚欣此前不识神道高远,冒犯了前辈,今日特来赔罪。”
“无碍。”
司禾目光扫过这位楚国第一女修,随意点头传出慵倦清冷的言语。
秦楚欣再次屈身行礼,而后跟随众人迈步进入了眼前的楼阁……
她心神微颤的同时,不由姿态更加恭敬了些许。
以她磅礴浩瀚的神识,此前竟对于近在咫尺的白发女子没有丝毫察觉,即便是如今来到近前,神识也依然无法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只能用一双眼睛去看,而且她想象中的倾世威压,也并未到来。
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与怜悯充斥,只让她觉得自己与对方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甚至寻不到言语尝试沟通交流。
明明自己是元婴巅峰的修为,对方也只是化神而已……
陈长生更是没了丝毫声息。
对于这位沉灭神刀的司幽娘娘,在他的推测与想象中,已经尽可能的夸大对方的实力,甚至将之与玉京十二楼的炼虚境修士同比。
但如今只是一眼对视,便将他此前的想法彻底磨灭。
这并非元婴与化神之间的区别,也并非地位与权柄之间的区别。
陈长生内心生出荒诞的想法……
自己面对司幽娘娘,宛若蝼蚁仰望苍穹。
对方并不会对自己有任何敌意,也不会对自己有任何轻蔑藐视。
对方不会在意自己是不是长生剑的掌门,九剑楼的弟子,更不会在意自己是何修为有何手段……
似乎这一切,对于司幽娘娘来说都毫无意义。
她看自己和楚欣的目光,与看先天武者的目光没有任何区别。
一瞬间,陈长生与秦楚欣便明白,神刀沉灭之时,兰庆集并非没有出手,而是没有拦得住这位娘娘。
程岳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跟着两人,齐齐站在了白发女子身前拜见行礼。
相较于他们,刘子敬与白婉秋反倒显得轻松不少,一来他俩与赵庆一家更为亲近,二来……他俩的境界与见识终究还是低了些,确实感觉不到什么特殊的威压。
赵庆一家神情平淡,小姨与清欢准备着灵茶,赵庆则是带着姝月和红柠凭栏而望,远眺寿云山顶的桃柳宫苑。
而后互相含笑对视一眼,不敢参与其中生怕拆了司禾的台。
白发女子随意倚坐上首,轻轻挥手唤清欢与小姨站在自己身侧,宛若幽潭的眸子扫过眼前五人,慵倦道:“坐。”
“记得初见你时,你还是金丹初期的修为,如今也破丹化婴了,早年经常来见你的女子,如今可还有牵扯吗?”
初见之时……金丹修为……
五人坐下之后齐齐看向了程岳,这自然是对程岳说的话,而经常来见他的女子,应当是紫珠驻守离国的俞胭师妹了。
程岳斟酌言语,缓声道:“如今与师妹已结发成侣,膝下育有一子。”
“程岳枯守丹霞八十年,竟从不识得寿山真面,枉费岁月实属惭愧。”
司禾随意应道:“八十年金丹化婴,资质尚可。”
她旋即不再理会程岳,转而望向秦楚欣:“化神后可常来司幽做客,论道之约如旧。”
道袍女修娇躯前倾,螓首低垂柔声笑道:“娘娘说笑,楚欣不知天高地厚,凡人如何能与仙者论道?”
司禾不置可否,轻缓摇头言语道:“近来外出也只去了一趟贺阳,走了一遭东海,倒是还不曾见识离烟真谛。”
秦楚欣眼底荡起涟漪,盈盈起身屈身行礼:“娘娘抬举,楚欣从命。”
她含笑柔柔应着,心底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司幽娘娘竟然没有见识过离烟真谛,这是戏言还是自谦?
贺阳山菩提行走……东海九剑弟子……难道她不是玉京星阙之人!?
早先,秦楚欣还曾推测对方神魂有缺,但如今当面一见,她才意识到对方究竟是什么状态都不重要。
那不是自己能接触的,也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
在他身侧,陈长生自然也没有去触碰桌案上的茶水,回望白发女子目光之时,再次恭敬见礼:“九剑弟子陈长生,见过娘娘。”
司禾微微颔首:“纤凝是我司幽之人,你也可常来玄机阁做客。”
听到对方的荒谬言语,陈长生竟也不觉得奇怪,仿佛本就应当如此一般。
纤凝只是筑基修为,而自己即将化神,哪有师父跟着徒弟沾光的道理?
但今天,他还真就沾光了。
甚至没由来的心生庆幸,但又不得不考虑自己是否应离开楚国……
陈长生与秦楚欣对视一眼,低声开口问询:“娘娘司幽香火之事,可需长生剑与乾元寒冰退避?”
司禾神情平淡,静静的审视着眼前两人,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重。
她侧目接过清欢递来的茶水,慢饮之后轻笑出声:“陈掌门不是已经予我司幽四郡之地?”
陈长生恭敬道:“只怕长生剑名声稍显,会耽误了司幽香火事宜。”
他虽然言语卑微,但却已经问出了此行最关键的问题。
司幽宗到底对楚国是什么态度,对长生剑与乾元宫又是什么态度?
如果有所冲突,那自己和楚欣趁早离开才好,宗门又不是不能迁离永宁州……
但他们却又不愿就此离去,司幽娘娘曾于贺阳山白马寺做客,而且赵庆一家又皆是玉京修士,那娘娘显然是和玉京星阙没有冲突的。
既如此,岂非是另外一道他人难以触及的机缘?
这可是能够与兰庆集分庭抗礼的存在,司幽香火也必不会局限于一城一郡……
司禾缓缓摇头,随意开口言语:“司幽只要凡俗,你们各自随意便好。”
秦楚欣心思暗动,柔声笑着试探:“既如此,日后司幽疆域无界,乾元寒冰倒是成了司幽之属的宗门,楚欣喜不自禁。”
司禾烟眉轻挑,含笑与秦楚欣对视:“你的宗门在楚国与在司幽并无区别,何喜之有?”
女子美眸荡漾,亲昵打趣道:“能与娘娘更近一些,自是当喜。”
……
赵庆伏在栏杆上,暗自琢磨着楚国这两位大佬的心思,是打算帮着司幽搞搞香火?
还是单纯挂个名头表示友好交流和平共处……
至于直接投奔司幽宗,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这些个玉京修士精明的很,顶多也就是毕恭毕敬的过过场面帮帮忙,能蹭点儿好处就蹭点儿,蹭不到也算混个脸熟。
都是几百年的狐狸精,在没有搞明白司禾的手段与来历之前,是根本不会随便下注的。
脑海中阴华轻荡:“狐狸精?”
赵庆:……
司禾目光掠过刘子敬,直接看向白婉秋轻笑道:“柠儿最近准备了不少花露奇珍,调制芳香倒也分外有趣。”
白婉秋笑吟吟道:“司幽已有刘道友驻守血衣,婉秋日后也会常来寻红柠游逛。”
“好。”女子语气罕见多了几分柔和,她白发微荡随意起身迈步,对刘子敬微微颔首,便算是与他交流过了。
刘子敬倒是真没什么好交流的,这位楚国的血衣驻守,可谓是司幽宗为数不多的铁杆粉丝。
他本就与陆青不和,也一直都在护持着赵庆,而且又是一个无宗无派的闲客,司幽初立之时,他便已经来到寿云山下留驻。
早年赵庆青龙入命,遥指永宁血子之位,刘子敬难免对此抱有幻想,对他们一家都颇为照拂,如今却不知不觉间搭上了另一艘快船。
“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白发妖神的幽幽冷眸扫过五人,纤手随意握起白婉秋身前精巧的茶盏,朱唇轻含一饮而尽。
秦楚欣眼底的犹疑之色隐去,认真言语道:“我等本也没有任何疑惑,此行特来观礼司幽,祝贺一番永宁血子尘埃落定,再者……”
她如玉葱指缓缓梳理身前青丝,巧笑嫣然:“楚国突兀多了一位娘娘,怎能不心生好奇?”
“便也就趁此机会前来拜见。”
司禾黛眉一挑,含笑再次扫过五人,轻声道:“仅仅只是见面观望一二?”
陈长生沉默不语,秦楚欣柔柔点头,还是刘子敬说笑言语道:“这城西的玄机阁,我与婉秋早些日子便见到了,只可惜未能入内,如今至此一观倒真是另有玄机。”
陈长生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们一行是空手来的……不过他们也确实没有想过要给司幽娘娘带什么礼物,甚至还想从娘娘这里蹭点儿好处。
秦楚欣美眸荡起涟漪,轻缓迈步自古朴的置物架上拾起一方玄青木盒,施展神识秘法细细端详片刻。
而后娇笑开口:“这灵犀木能够隔断神识,可多是用来炼器入药,以置物容器的样式出现……楚欣还是第一次见,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好奇就对了,掏兜儿吧。
……赵庆伏在栏杆那边暗自腹诽,跟司禾随便吐槽着。
司禾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喜欢便带上一些离开,其中倒是并无什么珍贵法门灵宝,只是本座闲暇时捉弄商客的玩物。”
赵庆:???
“装逼上瘾?”
司禾沉默一瞬,暗自回应道:“你装你也上。”
程岳也拿起一方玄青木盒查看,轻轻叹息一声:“还以为其中暗藏了娘娘那不同于玉京星阙的手段,倒是可惜。”
白发女子莞尔一笑:“那便留一道手段,予你们闲暇之时思索推演。”
此言一出,三位元婴修士皆尽绷起心神,浩瀚的神识瞬间封锁此地,并不自觉向着秦楚欣的神识靠拢,只怕遗漏什么奇门妙法。
他们倒真想见一见这位司幽娘娘的手段,即便是学不会,但也能够窥测一二实力。
只见这位司幽的娘娘藕臂轻抬,额间有一丝白发飘落,被纤纤玉手轻缓托起。
但她身上却并无元神与灵力的压迫传出,似乎没有打算动用什么妙法。
秦楚欣三人不明所以,不由更为凝重了三分。
司禾玉手微拢虚握,而后抬眸遥望远空,玄机阁中诸多修士也随之望去。
那一丝白发飘飘摇摇,凭虚飞渡,转瞬间便出现在了寿云山南……
恰有陆牛乡野的老迈妇人于溪畔浣衣,也不知怎的,她原本颤巍巍的臂膀竟开始有力,昏花的老眼似又能够清晰视物,此刻正难以置信的抬起白生生的藕臂查验,任由褪色衣物被溪水裹挟而去,再不复返。
天地间的画面似是定格,风息云静。
纤柔细弱的白发犹如被人挥动,盈盈斩向了溪畔的老妪……以及她身后的乡野与山沼。
刹那之间,青山褪尽黛色,潺潺溪水断绝,沼地干涸走兽消亡。
整片山沼似是失去了百年风华,宛若被人遗忘在岁月中的画卷。
秋风又来,搅碎了早已腐朽的枯枝与落叶,化作风尘拂过苍灰色泽的兽骨,天地间蒙上了一层黯淡轻纱,幽寂而苍凉。
青雉少女穿着满是补丁的旧衣,在陌生的山野间怔神良久,水润的眸子缓缓闭阖,一抹怅然与释怀浮现于白皙俏颜之上……似是欣然迎接着自己生命的结束。
丁巳年,秋。
陆牛乡野有陈氏浣衣,朝出老态龙钟,暮归青丝飞扬。
莺声燕语诉说山野奇景,乡民攸然而往。
有县中司幽仙客同寻,满目震撼不明所以,也只能胡言捏造,说是……娘娘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