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余凰看着言逢欢残留下来的些许神体碎片,心头第一次,由衷地生出了一种荒唐之感。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比他们魔族还要疯魔的人。
魔族天生就受本性掣肘,即使强大如他,自认也难以完全压制对力量的渴望。
而言逢欢展现出来的力量,明显已经超过了当年的三位主神,也超过了他们在场的所有人。
驾驭了神魔双体,加之有魇阴风雷,这意味着她完全能够趁天道再次聚灵之时,夺取其力量和尊位,一举成就至尊神。
至尊神,即便是在远古时期,也传说般的存在。
这条路或许是要冒险,但以她的能力来看,绝不至于走到如今这种下场。
至于魔族的问题,大可以在这之后,徐徐图之。
可言逢欢没有。
她离至尊一线之隔,却一心盯着魔族,即便是费力不讨好,也不肯松手转圜。
愚不可及……
计余凰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嘲讽之色,眼底反而漫上了些凝重和复杂。
有所求的人,往往比无所求的要好对付,因为他们都有软肋。
可言逢欢明明仍有所求,却还是敢舍下一切,跟他殊死相搏。Z.br>
而且……
计余凰闭了闭眼睛,他是真的没想到,言逢欢最后的杀招,其真面目竟然是如此模样的。
他还记得当年的噬魔图是何等霸道凶顽,锋芒毕露,面前这立体阵图,脱胎于前者,理应一脉相承。
就像它先前将他都骗过的伪装一样。
然而并不是。
这笼罩天地的阵图,此刻消耗魔体的力度,比先前提升了百倍,他身在图中,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蚍蜉撼树。
但即便是如此,它透露出来的气息,仍旧清正平和,哪怕有了魇阴风雷这等奇邪之物的加持,仍然是安静包容的,如广阔江海,如茫茫天穹。
这是一种让人无从抵抗的强大。
阵图风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创造者的心境。
如今的言逢欢,比不得当年的战神那般赤诚无畏,对魔族的敌意更是有增无减。
多年煎熬,又有魇阴风雷这等奇邪之物傍身,心里戾气恐怕比他这个魔主还要深重。
可她偏偏违逆了自我,手中创造的阵图,完全同她本人的情绪抽离。
傲气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敌人,他绝对不希望遇到。
万年困顿,大概的确将她逼成了疯子,可矛盾的是,她又无比清醒。
疯狂地不计代价,清醒地忠于目标。
青出于蓝。
他终于开始认同当年宿虚明的这句话了。
计余凰闭上了眼睛,不再多费力气。…
魇阴风雷附着在阵图之上,不分对象地蚕食着阵图内的几人。
这其中,又以同它气息最密切的言逢欢为首要目标。
奚涟和封灵子艰难地抵抗着,而言逢欢残余的神体碎片,已经基本被雷火吞噬了个干净。
也就是在这时,言灵几人接连醒了过来。
看到面前的景象,顿时瞳孔紧缩,眼眶红透。
尊上!
言逢欢——
言小姐!
一群人想也没想,拔腿就往言逢欢的位置冲去,然而刚掠出几步,却被地面窜出的褐色根系挡住了去路。
是大榕树的手笔。
升腾而起的根系,织连成网,隐约透出站在其后的言寂月挺直的身影。
哥!你干什么?言灵的声音,因为惊愕而变得有些尖锐。
其他几人也是眉头紧皱。
言敬作为此刻剩下的人里最强的战力,反而站在最后没有说话,他负在身后的手掌里,一道浅青色的移影阵图,在悄无声息地亮起。
而这边,言寂月哑声道:师傅说过,魔主被完全消解前,任何人都不要靠近阵图核心。
……几人一下子哑了声。
顿了顿,季临星先问出了关键:她怎么样了?
言寂月平静的眼底波动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叫你不知道?季临星瞳孔一缩,这不是你们的计划吗?
其他人也是一脸的错愕,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巨大的恐慌,飞快地席卷上了众人。
而言寂月接下来的话,更是彻底击碎了他们内心的侥幸。
不全是。师傅说过,为了完全终结魔族之患,即便是她也必须保持全盛的状态。可很多事情没办法像计划那样分毫不差,一旦中途出现意外,她很有可能没有办法坚持到最后。因此,师傅将最后用于保险的手段,留在了玉坠里,给了我。
原本一切都还可控,但是——言寂月抿了抿唇,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奚涟,眼底有些没有掩藏完整的怒恨:她改造的噬生图,如果师傅不压下来,会波及非常多生命。
不远处的奚涟,似乎也听到了这话,一时之间忘了抵抗魇阴风雷的侵蚀,就那么似哭似笑地愣在了原地。
而季临星几人,已经听得一阵眩晕。
这话虽然没有说死,可是却仍旧让人绝望。
言逢欢在他们眼里,一直是强大的、深不可测的,即便她一贯表现得懒散。
因此即便她对噬生图表现得再平静,他们也会下意识地觉得理所当然。
然而,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什么都是需要代价的。
奚涟研究几千年的东西,即便言逢欢于阵图一道上再有天赋,又怎么可能真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
况且这一路,他们可不仅仅只遇到了奚涟这一个意外。
万象域之后,他们想过言逢欢可能也受了什么反噬,可她表现得太过平常,谁也不敢肯定。
而此后她又孤身闯了诸神冢,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里面遇到了什么。
然而从结果来看,魔族始神既然是在等魔主,那对她来说便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可她不仅得到了部分足以迷惑魔主的能力,甚至还毁了魔族始神的传承,并且在诸神冢内,悄无声息地留下了能够送他们过来的空间阵图。
一出诸神冢,又接连面对几大强者的连番攻击,构建阵图、将所有人拉入这个小世界,又在魔主几人的眼皮子底下,分神教他们如何拖延时间……
桩桩件件,她做得似是游刃有余,可此刻想来,却全都是惊心动魄,每一件事,都是足以消耗她的、无法避免的意外。
可她表现得很轻松,强大得让人忌惮,以致于真的骗过了所有人。
真真假假,千年博弈。
她是一个绝顶优异的赌徒。
短短时间,明明真相拨云见日,一众人还是恍觉身在寒潭。
他们不曾直面万年前的魔族,不曾真正深陷于那些恐怖的魔族侵袭。
言逢欢在前,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魔族到底有多恐怖,即便是言逢欢也需要以死相搏。
他们生于太平,从未共情过那些远古的绝望和战意。
然而此刻,在漂亮的金银双纹笼罩
之下,他们却仿佛嗅到了来自后灵时代,那征魔战场上的血腥气。
决然冷酷,生死无情。
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时间缓冲。
言灵几人身形晃了晃,接二连三地跪倒在了地上。
即便是季临星,也目露无力之色。
以他们的实力,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没有言逢欢,他们不过是魔族重现时,第一批死在战场的炮灰罢了。
榕树伸出了些根须,轻轻缠住了几人的手腕。
一股沉默而温柔的情绪,从树根末梢传来。
惊惧和喘不过气的忧虑被抚平几分,一众人等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寂静之中,言敬的声音忽然响起:小月,你能稳住这个阵图多久?
地上的几人,愣怔地望过去。
却发现相比于他们的状态,言敬似乎平静得过分了。
他的目光深邃又沉静,一瞬间将众人的记忆,拉回了当初他刚刚成为八阶强者的那天。
从那天起,他多了一个就连言逢欢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而且,还是和主神们有关的。
爷爷,您想做什么?言寂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垂眸,隔着树网轻声问道。
我知道你此刻谁都不会相信。但我以性命保证,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尊上的事情。言敬轻声叹息,我只是想要确认,你能至少稳住阵图一刻钟。
……可以。言寂月沉默了几秒,随即道。
言敬深深吸了口气,扯出了个浅淡的笑,夸赞道:好样的。
随即,他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抬起,浅青色的移影阵图,瞬间大亮,脱离他的掌心,飞向天穹。
言寂月沉默地看着他,并未让榕树阻止。
两息之后,大风四起,大榕树的树叶被狂风席卷得飒飒作响。
云层之中,逐渐逸散出令人无端心悸的恐怖威压,朝他们四面八方地挤压了过来。
无数浮空山岛开始震颤,其上的经年积雪被抖落,轰隆之间,有山体随之瓦解掉落。
整个空间都晃动了起来,像是要被什么东西拆碎一般。
言寂月的脸色变了变,不过等他看到手中的玉坠仍然平稳,这才强行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雾霭沉沉的天空,有悠长清亮的龙吟声传出。
面前的细雪陡然变成了暴雨,淅淅沥沥冲刷而下,冲开了此界万年的寒雾,声势浩大。
然而空间的震颤却在暴雨之中逐渐停了下来。
瓦解掉落的山体,也像是时间回放似的,又重新飞落回去。
暴雨渐歇,明亮的天光洒下。
山峰少了白雪覆盖,那光秃嶙峋的山脊,在他们眼前,寸寸覆盖上了新绿,有黄白相间的小花,在其上蜿蜒生长而出。
几个呼吸之间,春回大地。
然而最让他们瞳孔猛缩、震愕不已的,是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三人。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