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十)

乌鸦兜着下水道味的风,单手扶着方向盘,把猪头人的货车开到了宽敞的主干道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有意外就有收获:猪头君干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他在货车的储物盒里翻出了几个小范围的信号干扰器。

把干扰器往桌布包里一揣,浆果乌鸦就和他的理智一起,不在服务区了。

除此以外,他还翻出了猪头兄的大墨镜、毛线手套以及一打一次性假鼻子。墨镜和手套很遗憾,都戴不上——那手套要是戳俩窟窿,他能当裤子穿。

倒是假鼻子很有趣味。

假鼻子是硅胶做的,鼻孔留了眼,不影响出气,撕掉包装就可以像假双眼皮一样粘脸上,想必猪头一族以鼻大为美。乌鸦不太赞同这种审美,但勇于尝试,也撕了一个糊上。

到他脸上,假鼻子就成了个大口罩,把他整个下巴都兜进去了。

这样一来,乌鸦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他欺负鼠头人眼神不好,顶着这颗经不起推敲的猪脑壳招摇过市,在地下城一通乱蹿,将地形、路网监控一一收进脑子。

最后,他把车开进了鼠头人聚居地的最西边:一处垃圾填埋场里。

猪头君的货车被他祸害一圈,已经能完美融入垃圾场氛围了。而且填埋场地势很高,凭乌鸦的视力,能站在破烂之巅俯瞰整个鼠头聚居地。

他关掉车载音响,把车停稳,想起什么,又把骇人的假鼻子摘了下来。临窗一照,自觉颇为人模狗样,这才掏出他那根万能的笔芯。

而此时,集装箱里的警果先生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他半跪在铁笼门口,灭了耳钉照明,一片黑暗中,单手攥住了铁笼上的锁——锁已经被他事先破坏过了,只是虚虚地挂在那。

金毛警果焦躁地等待着,拼命按着自己的袖扣。袖扣是个便捷发信器,可以将他的位置传送给接应的刑警主人和同事。再一次,袖扣上传来不祥的两下震动,警果先生牙关紧了紧:这代表信息发送失败。

信号一直发不出去,警果先生怀疑开车的猪头人开了信号干扰。

是他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吗?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警果先生的冷汗就浸湿了后脊梁。

他知道猪猡族平均身高超两米,体重可能得是他的五倍,一旦对上,他没有任何胜算……更不用说他还得保护那几只柔弱的宠物浆果。

可敬的警果先生逼着自己冷静,微微颤抖的手将耳钉上的光调成激光模式:假如他能在对方打开集装箱的瞬间,用激光晃花那猪猡怪的眼,就可以得到一次攻击机会。最好一击必杀,这样他的敌人会少一个,而其他猪猡人都会来追捕他。他引开敌人的视线,其他浆果或许可以趁机逃走。

警果先生知道这行动计划很粗糙,能不能成纯靠撞大运,但这已经是仓促间他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

然后集装箱门响了。

来了!

大金毛耳畔全是自己嘈杂的心跳声,一时没听出这开门的动静有什么不同寻常。

集装箱从外面打开,警果猛地发力,一把将虚搭的锁头拽下来,把自己和激光一起弹射了出去。

“坏了,”电光石火间他就知道出师不利,“这猪猡怎么这么矮?”

外面的人没有两米高,预计高度有误差,激光没晃到“猪头人”的眼睛,而且对方似乎还早有预判,开门瞬间就往后退了几步,从容地让过了警果挥出去的小刀。

“哎哎,朋友,冷静!我投降。”

等等,这声音……

警果眨掉被外面灯光晃出的眼泪,愕然睁大了眼,这才发现集装箱外的生物不是猪猡,是个浆果少年。

对方头包一坨枕巾,身披半截碎花床单,胸口上倒贴着一次性假猪鼻。

这少年邋里邋遢,扮相还很癫,但不知为什么,一照面,警果就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居然是一双纯黑的眼睛,含着地下城的灯光,像微风中有月色漂荡的水潭。

警果先生愣愣地想:如果他年纪小一点,这双眼睛就能让他拿到个好评级。

“你是……浆果?”

“是啊!”

可是随即,“水潭”里就射出了“暗器”。黑眼少年的目光飞快掠过警果的耳钉、袖口、鞋……大金毛头皮一紧,几乎觉得自己被对方解剖了一遍。

“幸会,先生,您……看起来像个公安?”黑眼少年好奇地问,“浆果还能做公安吗,您什么职务?”

警果条件反射,站直了脱口汇报:“我隶属于摩羯洲尾区星耀城安全总署,第二警果营第三支……等等……”

他怎么知道的?

“哦!失敬。”黑眼少年把猪鼻子扯下来,模拟着做了个脱帽的动作,“所以您这是在卧底浆果盗猎集团吗?看着像刚参加工作的,这不会是您第一个任务吧,好厉害!”

警果更震惊了:“你怎么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果?”

黑眼少年:“开心果,嘿嘿。”

警果:“……”

什么玩意儿?

“我叫乌鸦,警官……警果先生,您怎么称呼?”

茫然的警果老实地回答:“我叫迅猛龙,临时四等警衔……你笑什么?”

“不好意思,”乌鸦捏住双颊,把笑容捏扁了,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是家养种公,这里有点问题。”

四等警衔的迅猛龙先生晕头转向的。

张着嘴、瞪着眼,他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家养种公?”

他的目光往下落,发现对方虽然体型单薄得像只普通公果,咽部居然有起伏,骨架确实也挺舒展。

“所以你不是公果,”迅猛龙喃喃说,“是种公?”

不是公果是什么?

乌鸦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确认性别:难道现在女……母果也能兼职当“种公”了?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警果先生:迅猛龙穿着高领衣服,挡住了喉咙,人很高,虽然受过训练还算有肌肉,但骨架纤细,与他身高相比略显失衡。他的髋部、眼位,都能看出是成年男性,下巴却很光洁,声音也略中性。

原来如此,乌鸦了然:有的工作犬要绝育。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往集装箱里瞄了一眼:“您是后援没到位,还是临场出意外了?需要帮忙吗?”

直到这时,迅猛龙才回过神来,警果的职业素质终于上线,他捏紧小刀,冷冷地说:“退后。”

乌鸦立刻举起双手,乖乖往后退了一米:“好嘞。”

迅猛龙打量着他,盘问道:“你说你是家养种公,主人是谁?你和秘族走私犯什么关系?”

乌鸦眨眨眼,记住了“秘族”这个词,随后他骄傲地自我介绍:“我主人是哈……哈哈什么灰毛大耗子族,老实人……我的意思是老实耗子,跟走私犯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八成还是他们假冒伪劣商品的受害人……嗯,受害鼠。”

这浆果看着挺机灵,说话颠三倒四的。迅猛龙皱着眉想了半天:“你说的是‘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一拍手:“要不怎么说公务员有学问呢!”

迅猛龙把刀片压低了一些:“哈波克拉特斯人虽然也是天蝎洲来的秘族,不过他们登记过,也还算安分,是合法移民。”

乌鸦:“必须的,我家还有一位小姐是地面读书的大人物呢!”

这话听着可笑又可怜,警果先生忍不住心生同情:这种公长了一双春水似的眼睛,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太阳吧。他不知道地下城是最底层的贫民窟,住在里面的外洲移民统统是毫无地位的臭虫,还把一只不知在哪当学徒的母耗子当“大人物”呢。

但大金毛正直又善良,没去嘲笑这荒谬的傻话,对乌鸦的戒心也去了大半。

迅猛龙往车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一只果在这,也是被走私犯偷来的?”

“哦,那倒不是,好像是我不小心偷了走私犯。”

迅猛龙:?

乌鸦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如此这般地把他的偷车经历美化一番,成了他“在路边看到一辆无主的车,还开着车门,一时好奇爬进去,不小心就开走了”。

迅猛龙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又长了三寸,头发都快被顶掉了。

他满脸“怎么会有这种事”,迟疑着提出疑点:“你……一个家养种公,为什么会独自在外面闲逛?”

乌鸦眼都不眨:“我主人家着火了,消防员来疏散,没人管我。我傻嘛,很容易迷路的,走着走着迷了——后来开着开着车也迷了。”

地下城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着个火炸个瓦斯也挺稀松平常的,耗子们一哄而散,顾不上家畜也正常,但是……

迅猛龙:“为什么你能开走猪猡人的车?”

乌鸦:“啊,你不能?”

迅猛龙:“哪个正常浆果会开车啊?!”

乌鸦:“我不正常啊,不都说过我脑子有问题了吗?”

迅猛龙:“……”

这时,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乌鸦早看见警果先生护在身后的几只“受害浆果”,分别是三个初中生年纪的半大孩子,一个裹得像根春笋的“毛毯人”。

三个孩子都精致到了夸张的地步。男孩穿着经典的巴洛克三件套,两个女孩一个留着妹妹头、一个打着麻花辫。“妹妹头”穿着全套的白无垢,“麻花辫”身上是一条黑底金线的锦缎旗袍,金线在破破烂烂的集装箱里闪闪发光。

仨人摆在一起,像一套昂贵的复古人偶,简直能就地组成个景点。

笑出声的则是那根“毛毯笋”。

“你醒了!”迅猛龙这才注意到“笋”从角落里长出来了,“之前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这些可恶的猪猡!”

毛毯动了一下,一把水银似的头发就从破毯子里流了出来。

“不好意思,”他轻声说,声音柔和,但音色低沉,是典型的浆果种公嗓音,“有劳费心。”

说话间,他掀开严严实实的毛毯,露出了一颗……近乎于纯白的头。他发丝雪白,脸上血色也极稀薄,只有眉睫和虹膜上染了点水彩质地的琥珀色,眼角眉梢微微下垂,天然带着一点忧郁,像一尊骨瓷雕的天使哀像。

一时间,集装箱里所有浆果都被这颗头吸走了目光,直到一个唐突的声音打破沉寂——

“好家伙,”乌鸦充满敬意地问候,“您活的吗?”

“嗯,对,”“天使”彬彬有礼地点头,目光在乌鸦乱卷的长毛上停顿了一下,回以问候,“您也是?”

乌鸦:“可不是,真有缘!”

迅猛龙:“……”

这些种公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警果先生正要说什么,忽然“噗通”一声,穿着白无垢的“妹妹头”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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