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遂本心

沈朝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你是否后悔?

余秋儿刚跟在她身边不久,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沈朝帮忙起的。

余秋儿家中有上下六个姐妹,父母是京郊的佃农,曾遇青黄不接只得向田主家借粮以维持生计。可这粮需要收利息,余家秋后将收得的粮米尽数偿还,依旧不够,无奈之下只好卖女还债。

沈朝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余秋儿,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面是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可她仍是懂事地没有反抗,没有哭诉。她的双颊上是被烈日晒出的红斑,她的双手满是劳作的痕迹,她的身形却很瘦小。

她格外理解父母的难处,甚至于将一切都排在自己之上。

可最打动人的,是那双不屈的眼睛。生活已经如此艰难,都没能压垮她的背脊。

沈朝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走?来到我的身边,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会有站在高位的一天。”

怕她不能理解,沈朝补充道:“当你站在高位,你不仅可以让自己吃饱饭,可以让家里不再因为缺钱而卖女,你可以让更多的人不再饿肚子。”

“我愿意。”

沈朝只花很少的钱就买下了她,‘秋’是丰收的季节,沈朝希望她的人生也终究会等来收获的一天。

余秋儿很聪慧,也足够努力。沈朝想再过五年十年,她或许会凭借自己的才识立于朝堂之上,或许会成为一方长官庇佑一方百姓,或许会接任沈朝的位置监察百官民情,可她独独不应该是现在这个结局。

余秋儿是被推到东市斩首的,没有人去吊唁她。她平时很怕痛,也不知道刽子手的刀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是不是哭了。

她死前或许还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盼望着沈朝能去救她。怀揣着对她心目中英武万分的沈大人的信任,她赴了死。

沈朝不仅没能救她,她甚至连吊唁小姑娘都做不到。沈朝是夜半偷偷去的,像一个贼一样去的。

沈朝找到她的时候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向来干净整洁,颜面手脚到所着衣物都规整得挑不出一丝差错。沈朝用袖子拼命去擦她头上的污秽,血迹,可怎么擦也擦不尽——因为下雨了。

雨水混合着刑台上的血水留下来打湿沈朝的衣袍,也晕开了沈朝手中的字迹。

这是在秋儿的怀里找到的,是破旧的衣袍一角,上面是用血写的字,只有两个字——不悔。

沈朝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句声音。

不悔什么?

秋儿还才豆蔻年华啊……她说想要站到那更高的位置上庇佑一方平安,她说要吃遍御膳房美食,可她最后也只尝了宫中赐的一块发冷发硬的点心;

她说要读完《春秋》之后写一篇札记,可她最后也只读到了《谷梁传》;

她还自学了篆刻,说等练有所成之后定要为沈朝刻一枚印章,如今那枚半成品依旧放在她的案几之上。

她家里姊妹很多,她是最年长的,她还说有了俸禄之后要让妹妹们不用那么辛苦,也能看得起书,也能终有一天入朝为官。

也许注定的世代清贫会因她,因她们而改变。

她怀揣着一颗赤诚的真心,遍体鳞伤仍满怀希望的真心,渴望着改变她能所改变的一切。

她本会有光明的未来。

可这些如今都破灭了。

因为她死了,因为沈朝而死。

沈朝是如此地痛恨自己。

沈朝的甲缝里嵌满了泥土,衣袍也脏得看不出模样,可她只是不管不顾地挖着,至少她要将秋儿妥当地安葬。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要赶在天明之前回到自己的府邸,恢复成往常的模样。

她不能被看出一丝脆弱,只要她稍有懈怠,那些在暗处亟待已久的恶狼便会一扑而上,将好不容易才撕扯下来的肥肉哄抢而尽。

“沈大人既掌监察寮,连下属也看不好,竟惹出来这等祸事。这真是让人怀疑沈大人的御下之能。”御史中丞首先发难。

御史中丞乃是兰陵萧氏之人,本应按照旧例兼典兰台秘书,但因女帝特设监察寮,将此职拨与沈朝以便宜行事。

“是,臣知错,此事乃是臣之疏忽,日后定将谨言慎行,明法正绳。”沈朝弯下脊梁,深深地道歉,以示监管不力。

她连着几日大雨中跪着,膝盖痛得厉害,发着烧倒是让脸色红润了许多。

此时正是关键头上,稍有不慎,便是在打陛下的脸。沈朝几乎要病倒,愣是用了猛药来让自己清醒过来,可身体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监察寮都监察不好,还要去监察天下万民文武百官,真是贻笑大方。陛下,臣认为当削去沈朝监察御史之官职。”御史中丞紧追不舍。

“那便削沈爱卿三月俸禄以示警戒。那下属才进监察寮入职未久,本性难改,又怎能去苛责其长官管教不力呢?”昭明女帝以手扶额缓缓道。

御史中丞还欲开口,却在对上女帝已经不耐烦的神色之后将话语都咽了回去。

他也明白圣上话里的意思,她已经退了一步,又专门搭了个台阶给他们下。若是他还不知好歹,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女帝气性平和了太久,久到他都有些忘记女帝初登基之时的血流成河。

意念一转间,御史中丞已权衡好了利弊,圣上今日是非保沈朝不可,谁若是敢对着干那便是摸老虎胡须。

他可没打算替兰陵萧氏出个头,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沈朝性子向来稳妥,以后此事绝不会发生。再说,除了沈朝,谁能当得起监察御史的官职?以后此事勿要再议 。”女帝一口拍了板。

呵,难不成真的没人当得起了吗?只是圣上想让忠于自己的纯臣坐在这个位置上罢了。

毕竟朝堂之上众大臣虽是表面上皆是大夏臣子,但都各有派系,尤其是各大世家占了大多数。

圣上全然信赖的心腹也就只有母家沈氏还有亲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士子。只是这心腹的手段还是稚嫩了些,圣上能护这一次,下次呢,下下次呢?

这朝堂终究是靠自己的本事才能走得更远。

朝臣们依旧是低眉敛目,但心中各有心思,等着看沈朝笑话的人不在少数。

其中最为不忿的自然是兰陵萧氏之人,死了兰陵萧氏的嫡幼子,竟然还没摁死沈朝,只折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

“沈大人不愧是孤臣,绝情断义。不过此种性格必遭反噬,望沈大人好自为之。”

“壮士断腕,沈大人真是好手段。”

退朝之后,冷嘲热讽的话语从四处而来。

沈朝攥紧了拳头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声。她宁愿身死,也不愿这所谓的‘壮士断腕’。可她别无选择,结局在兰陵萧氏嫡幼子死时就已注定。

她要为她的鲁莽付出代价,而这代价不止是秋儿的一身性命。

这代价终究在多年后的今日无情索取,以另一种惨烈的形式呈现在她的面前——从秋儿到宛卿。

两次,都有人告诉她,不悔。

两次,她都后悔万分。

“是我,每一次都护不好想护的人。是我,每一次偏要到事情无法挽回之时才会明白放手。非要等到她死,才会明白我必须成为那把剑。每一次,我都比命运迟一步。”

沈朝嘴边的树叶再吹不成像样的曲调,因为她已经泣不成声。

当秋风吹过山岗的时候,枯黄的落叶便会卷起一层又一层,落满她的袍角,像呜咽,又像诉说,在这等不到黎明的漫漫长夜。

“阿朝,你不需要去内疚,不需要去自责。你知道吗?你回过头去看那所谓的错误抉择,但其实那已是当时的你能做出的最好抉择。”

李昱顿了顿,“你毫不犹豫回头去救宛卿的那刻,不管结局如何,已经够了。顺遂本心,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结果是错的!两次,结果都在证明着我错了,我们错了。我救不了他人,也救不了自己。凭什么?凭什么我犯的错却要无辜的人来承担?

“她……她还那么年轻!我对不起她,我永远都对不起她……”沈朝的声音哽咽着。

“所以你能眼睁睁看着身怀六甲的妇人丧生于马蹄之下吗?所以你能任由他们当众将人鞭笞至死吗?所以你能舍弃自己的原则,去曲意逢迎吗?

“做不到的,你根本做不到的。”

李昱望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错的不是你。”

沈朝眼角的泪水在夜风中逐渐干涸,干涩的刺痛让她不断地眨眼。

她没怎么哭过,第一次在他面前情绪如此失控,沈朝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找了个最蹩脚的理由:“眼,眼里进了沙子。”

“别动。”李昱用手轻轻扶住她的头,沈朝在这措不及防的靠近和独属于他的气息中有些错乱地闭眼逃避。

时间也静默了一瞬,风中突然响起他有些无奈的失笑,“不是眼里有沙子吗?”

他是个傻子吗?听不出来这是借口吗?沈朝静默一瞬,睁开眼便对上一双盛满漫天星光的黑眸。

他低头极其认真地轻声呼气,眼睛里的沙子不知道吹没吹走,只是沈朝的眼睫在这微风中轻颤。

直到沈朝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方才罢手,满眼的笑意:“现在开心了吗?”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还在这里装傻。

沈朝冷哼一声:“并没有。”

他长叹一声,垂眸思索着,思索着该如何能让她开心起来。

还在他苦恼之际,沈朝扳过他的头,径直在他脸侧落下一个吻,而后飞速起身离开:“现在高兴了。”

李昱怔怔地坐在原地,半晌才去触碰脸侧她留下的温度,嘴角不自觉地缓缓扬起。

谢少游起夜时就看到了这有些诡异的一幕,他冷静镇定的主子,一个人,在冷风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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