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这之后白典在校医院里静养了三天。整整三天,他都没能瞧到自己的精神动物一眼。与此同时,巢穴里的贝壳珊瑚倒是越来越多,看起来这个害羞的小东西是决定先制造点安全感,再和主人正式见面。同样没怎么出现过的人还有卫长庚,应该是在协助校方处理实验体出逃的烂摊子。这三天时间里一直陪在白典身边的人是小梨老师,温柔又贴心,简直比亲妈还体贴到位。第二天午休,向导班的老师和同学也过来探视,还带来了一大篮子水果。学生们好奇地问东问西,班主任唐老师则难得地和蔼,他首先表扬了白典挺身而出保护其他人的行为。并表示向导从来都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孬种,一个好的向导也应该具备保护哨兵和普通人的能力。当然,如果能力和战术再提高一点就更好了。除此之外,白典还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候,来自塔夫那个从东极岛时期就缠着他的自媒体人。对方显然是听见了一些风声,想要从白典这里套出点什么情况。知道塔夫是个老油条,某种意义而言也算不上是个好人,白典正犹豫该不该有所回应,塔夫的联系方式就神奇地变成了灰色不可用状态。第二天傍晚,白典终于等到了星流。高大的向导看不出有外伤,但精神明显有些萎靡,眼球布满了红血丝。他还特意带了束蓝紫色的花,很衬白典本人。“昨天晚上,谢谢你帮了我。”他在病床边坐下,第一句话就是郑重道谢:“要不是你的猫,我应该没机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白典笑笑:“别客气,我们是同学嘛,应该的。”“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星流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更不用说在那种环境下,你帮我,就等于把危险留下来自己扛着。”“事实上我也真扛住了。所以你不用内疚,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实战经验。”说到这里,白典将话题转了个方向。“听小梨老师说,你这几天不在校医院,也没有回宿舍,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星流微微一怔,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白典觉得他需要一点推动力。“我知道你是个独立的人,但再独立的人也会有需要朋友的时候,这很正常。所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很乐意当你的树洞。”星流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好在白典有足够的耐心。有那么一阵子,病房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在那之后,两眼发红的向导终于慢慢抬起头。“我想聊聊。”他轻声、但是肯定地说道。“……接着昨晚我们在靶场没有说完的话题。”第115章 纽带量产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来到第三自然将近一年, 白典对此当然有些了解。量产人如今已是数量最为广大的人类群体,说他们是"主流"似乎也并不为过。但是这群"主流"鲜少掌握着社反,他们为掌握资源、经济和权柄的人工作, "打印"出了人类文明的果实。以上这些宏观层面的描述,随便翻开哪一本第三自然的社会学课本都能看到。至于量产人的微观生活,白典倒没什么详细了解, 毕竟他然人为主。好在星流是个从容的讲述者,在他的回忆中,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社会徐徐展开。量产人的世界从数据开始。过去的五十年里,人类每年都在以0.2-0.4%的速度开垦这颗蛮荒的星球,随之产生的是数以万计的劳动力缺口。即便是在仿生人、人工智能和蜂巢系统高度发达的当代,很多岗位依旧非真人不可。所有这些用人需求向上汇总,经过统计分类之后形成“人口指标”下发到各大区的人体打印工厂。持有“人口指标”的工厂向蜂巢系统的主控程序发出申请,由系统从梦海挑选具备相应素质的人类数据, 传输至工厂并执行打印一个量产人就此诞生。刚出生的量产人还要在工厂度过一段教育时光一般是七天,个别特殊工种会延长至两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有针对性地学习工作所需的技术、法律法规以及一些基本的社会常识。教育期满并通过考核的量产人将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并正式登记户籍。因此也有不少人认为,直到这一刻量产人才算是法律和社会意义上的人类。出厂后的量产人将会立刻上岗工作。依照有关规定,他们必须在分配的岗位上服务至少三十年除非取得特别许可,否则更换工作、辞职旷工等行为都有可能涉嫌违法。星流的工作有些特殊, 他被分配去看守一座山头、更加确切地说,是照顾一片经济林。第三自然绝大部分的植物都是从地球上带来的, 适应异星环境并大规模繁衍花费了人类不少心思。因此,从前在地球上司空见惯的经济树种, 如今也成了宝贵资源,唯有宗教宫观与富豪庄园才偶尔能看见凤毛麟角的木构建筑。有些教团甚至连边角料都不放过, 雕刻成护身符高价出售给信众。星流看守的这片森林就隶属于某个教团名下。按照有关规定,经济林每隔五十年就要封山育林二十年。眼下,这片森林正处于丰产期的尾声。但这里地处偏僻,附近还有大型磁铁矿藏,导致自动机械频频损坏。连蜂巢控制的机器人也无法顺利开展工作。于是穿戴了外骨骼的量产人和仿生人就成为了林场内的劳动主力。在其他量产人的眼里,星流也许是不幸的他的劳动强度之大,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工种。而他或许又是幸运的,因为再过三年就要开始封山育林,届时他将被允许自由选择新的职业足足比其他人提早了二十七年。偌大的林区只有他和另外两名量产人,分别带领由十名仿生人组成的工作小组,不断重复相似的工作。他们的每天劳动时长被控制在8小时以内,至于工作之外,生活其实颇为惬意。林场提供宽敞舒适的独立住宅,免费且充足的饮食。至于娱乐设施也不缺乏,无论健身房、影院还是线上娱乐功能,足不出户都能享受。在林场的三年就这样一晃而过,快到星流都没来得及记住所有仿生人的面孔。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一笔优渥的遣散费,开始寻找起了下一份工作。“有人问过我,那三年有什么收获。说实话我心里空空的,一句都答不上来。”星流以一声叹息开启了他的第二段职业生涯。离开林场后第四个月,星流进入了二区的一家医疗机构。虽然走出了大山,但生活方式并没有多大改变。少数量产人监管着大量自动机械,工作时间里几乎无需与任何人类沟通交流。下班后,大都市的夜生活倒是异常丰富多彩,人们就像吧台上的鸡尾酒那样任意混合、摇晃。但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一切就好像按下复位按钮,恢复了陌生与疏离。“在量产人的社会里,有两个愚蠢的词语,第一个是积累。只要工作不停,生病、受伤、死亡…生活中的一切风险都将由公共机构来承担。没钱并不会让你老无所依,而消费却能够让你的人生体验变得更加幸福。第二个词语是婚姻,量产人不能理解自然人对于繁殖和传统家庭的偏执,这可能是两个种族之间最无法弥合的差异性。”星流的这番话,让白典想起了某个消失在东极岛波涛之下的矮小身影,也唤起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什么第三自然的人那么看不起婚姻?”“其实并不只是婚姻制度。量产人讨厌所有需要用感情来维系的关系。这些关系说白了就是在公共福利不够发达的大环境下,为巩固自身利益而形成的小团体。为了维护这个小团体,你必须舍弃很多自我去和别人磨合。现在第三自然的公共福利已经足够发达,大多数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去削足适履。这个时代,□□的健康和存续早就不再是问题,精神的健康与发展才是新课题。”“精神的健康与发展?这不是对哨兵和向导的要求吗?”“哨兵和向导只是大环境的极端缩影。”说着,星流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知道什么叫‘内在声音’吗?那是当你独自思考、阅读、或是试图评价他人时,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声音。这个声音代表着你的自我。自我意识强大健康的人,内在声音也更响亮,也更重视自身而非他人的感受。”那不就是“自私”白典并没有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他隐约能够猜到,在第三自然“自私”或许已经不再是贬义词。在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各自将自身摆在第一位的社会,或许能够获得另一种奇怪的和平。而这也是星流一直以来刻意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吧。仿佛找到了程序中出错的那行代码,白典自然是一阵高兴。但是很快他又意识到,从量产人的角度来看,真正“出错”的人是他自己。“你们梦海人和自然人更有共同语言。而量产人不过只是蜂巢里的工蜂而已。”星流的话似乎也印证着这层隔阂的存在。“但也不是所有量产人都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辈就是量产人……”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有益的范例,白典转移话题:“后来你选择报考水晶塔,应该也是想要做些改变的吧?”星流点头:“在医疗机构工作的第二年,有件事彻底改变了我。”那是一座单独面向量产人的医院。除了传统的急诊、门诊和住院部之外,还有特设的养老中心。行动不便、无法自理的量产人会被接到这里统一看护。星流的工作岗位是养老中心的临终关怀区,一个人管理着五十人的仿生人团队,再由这些仿生人操作自动化机械,完成数百位老人的护理工作。“你见过第三自然的老人吗?”星流问,“不是唐老师这样的,而是距离死亡仅仅一步之遥的老人。”与做梦都想着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自然人不同,量产人对死生之事看得极淡,也不太费心琢磨那些所谓“永葆青春”的良方。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活上将近两百个年头,直到整个人枯干得像是年代久远的化石。星流负责的临终关怀区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无法言语;可是安静中又充斥着各种诡异的杂音:鼾声、呻吟、喉间的咯痰音,以及呜咽啜泣。作为管理者,星流是不需要经常聆听这些声响的。他可以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坐在调度指挥台的边上,看着仿生人去服侍那些垂垂老矣的量产人。而更多的时间里他会看看书,看古地球时期的作家所描绘的热闹的、麻烦的、落后的生活。临终关怀区里的死亡同样是很安静的。没有地球小说家笔下的轰轰烈烈,也没有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当那些诡异的声响随着呼吸戛然而止,生命的消逝远比冰雪消融更加寂寥。发生变化的那一天,星流正在看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籍。罹患绝症的主人公决定与自己的人生做一段漫长的告别。在故事中,他回忆起了生命中各种重要场面。各种纪念日,结识新的朋友,组建家庭,进入人生的新阶段……“如果我也快要死了,有些什么可回忆的呢?”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星流的脑海中。他试着回想。记忆中的自己悬浮在森林和医院的高处,将各种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楚明白。但是看见的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简单循环,一成不变。这天夜里,星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也躺在临终关怀区的病床上。白色的病床轻飘飘地浮在空中,飞出了大敞着的落地窗户。窗外不再是医院的花园,而是无远弗届的宇宙。病床向着深空飘去,那里空无一物,万古不变。星流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淋漓。“从那天开始,我每夜都会失眠,害怕再被吸入那个深空的梦境里去。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对方表示这是因为我的精神世界还不够自我、不够丰富。但不是这样的。无论我看多少书籍、培养多少兴趣爱好,就算我的脑袋里现在已经有了许许多多个‘内在的声音’,那关于深空的噩梦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许多“内在的声音”?白典觉得这个词很不一般。这段时间他一直对星流的种种矛盾表现感到疑惑,但如果说星流的脑内存在着不止一个“内在声音”的话……他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星流的故事又出现了转折。“第四位心理医生告诉我,梦是现实的映射。病床漂浮在深空,意味着我对现实感到空虚。如果想要寻求改变,就要向上走,去寻找答案。”“所以来水晶塔也是那位医生的建议?”“那位心理医生的确帮了我很多,毕竟诊金那么贵。”星流微微一笑,很快又落寞起来。“能进水晶塔是我这辈子少数几件记得铭记的事,现在却有点后悔了。在这里我已经很不合群……那毕业后进入新的圈子,难道不会更不合群、更像个异类吗?”“会啊,肯定会。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白典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几年前在梦海,我刚毕业加入警队,菜鸟一只,没人搭理。我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后来师父对我说,干警察这一行的,专业再强,不懂得跟人打交道都是白搭。于是我硬着头皮去和前辈们套近乎,慢慢让他们接纳我……”星流听得认真,却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你怎么确定付出一定能得到回报?”“这个真不能。就算是血缘关系的父母,你全身心爱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爱你。”“……我不能理解,这不是对等公平的。”“可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人们在亏欠和偿还中建立起了社会秩序,就像一条一条的纽带将彼此连接起来。正因为有了纽带的牵扯,孤独的人类才不会迷失在深空,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二颗星球。”“这听起来很难。”星流若有所悟,却不敢过分乐观。毕竟,一个人长久以来信奉的生活信条,没那么容易改变。“真的吗?”白典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花束。“可是你和我、还有那位帮过你的心理医生之间,早就已经有了纽带啊。”星流同样看向那束花,陷入了长久而凝重的思考。白典没有打扰他,但似乎有什么消息通过辅脑传了过来,粗暴地将星流拽回了现实。“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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