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捂着肿的馒头似的脸,想发作又不敢,忖度了半日,终于自认今日乃是煞星带着晦气进门,心想乖乖的依言上菜吧。
一转身正见眉锁清愁、脱凡超俗的阮凤竹,“妈呀!”他失声尖叫道:“怎的又来了一位瘟神奶奶?”
阮凤竹回过神来,轻移莲步坐到盖楚鸿的身边。数位乡民自行别桌落座,酒肆内登时显的拥挤。
不多时,一道道精致细巧、冒着缕缕热气的美食罗列众人面前,店内立时清香四溢。
秋心踌躇半日,终于坐到盖楚雁一桌。
有人竟比自己还美,盖飞雪的兴致不翼而飞,觉得酸酸的、闷闷的,还有一点不服气。
盖楚雁发觉雪儿妹妹的异样,想了想对掌柜喊道:“掌柜的,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脸色泛白、怔营怖悸的掌柜心中连连叫苦,摸着疼痛的脸颊,一步三挪的蹭到桌前,陪着苦笑谨慎的问道:“少侠,您……要问什么?”
盖楚雁瞧他受气小媳妇似的,不由失笑道:“你别害怕。方才我爹爹怒极失手,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呆会儿多给你些银钱。我们初到贵地,但不知有何风景名胜?”
掌柜听说多给钱,便瞪大了豆眼,脸颊似乎也不疼了,登时精神大作的迭声答道:“有很多,有很多!像龙吟山、法藏寺、挂月峰、白塔、龙泉山、西山”
盖飞雪一向喜欢玩山逛水,听到龙吟山、挂月峰的名字,忽想起应允的散药之事,她眨着眸光晶莹的眼睛,接口道:“如何去到龙吟山、法藏寺呢?”
不待掌柜回答,盖飞雪转头对盖九霄笑道:“爹爹,人家受了乡民的头,得替瘟神奶奶分忧的!——雪儿要去挂月峰!”
盖楚雁连忙接口:“爹,距正义会远着呢,就依雪儿妹妹,顺便您和二娘也散散心。”
盖九霄闻言朝阮凤竹望去,她正与盖楚鸿默然相对而食。酒肆斜对的是间茶楼,正排演时下最盛行的《牡丹亭》: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沧沧凉凉、荡人心肠的几句唱腔传来,触动了盖楚鸿的心事,不由惹得他停箸凝听。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他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倒似从自己的肺腑中吐出的。
“肠断句”、“情难诉”,盖楚鸿喃喃痴念着,蓦然生起一大片的落寞和无奈:想想杨广贵为一呼百应的皇帝权势无人比及,尚无法随心如意,不禁将渴望有朝一日夙愿得偿的心都灰了。
他猛地提起酒壶“咕咚咕咚”的直脖往下灌。
阮凤竹唬了一跳,忙伸手搭住酒壶,大惑不解的问道:“楚鸿,你怎么了?”
盖楚鸿抬眼怔怔的望着她,那澄若清湖的眼睛一望见底,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心事重重的自己,忽的一股怒气冲天:
眼前这个女孩明明是自己舍命相救的,怎的偏偏嫁给盖九霄成了自己见鬼的后娘?
盖楚鸿“啪哒”撂下脸来,冷哼一声,怒道:“我不怎么。我能怎么样?我倒想问问你,在这个世上我还能怎么样?!!”
阮凤竹大吃一惊,仿佛不认识似的睁大双睛盯住厉颜相向的盖楚鸿,眼中充满了怀疑、惊异和错愕。
阮凤竹不敢相信这个狞眉瞪眼的人会是楚鸿。
十六年了,他们相识十六年了,盖楚鸿一直是温存体贴的。
她时时刻刻可以感受他那火一样的内心,海一样的温情,即使坟前争吵时也并非如此的狰狞可怖,而眼下的盖楚鸿,竟似一头困兽令人心悸!
这几句话噎的阮凤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没来由的恨怨将盖楚鸿自己也唬的不轻,他压抑的狠狠吁了口气,尽量平复着时起时落的怒火,惨淡的低下头去。
阮凤竹不敢再问,两人又相对默然而食。
酒肆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寒暄声、大笑声、喊叫声、划拳声响作一团。
掌柜脚不沾地的打着哈哈亲迎亲送,不住催促伙计们麻溜儿上菜上酒,就连鼓起的半边脸也颤巍巍的笑着,像朵盛开的红菊花。
秋心自坐了盖楚雁的身旁,心里就偷偷盼望着他和自己说句话,可句句听来,兄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热乎畅意,偏偏无人理会她。
秋心几次怯生生的想插言,都被盖飞雪快嘴截过,再看盖楚雁的心耳神意统统放在妹子身上,脸上的笑纹斗车可载,一丝不快爬过秋心的眼底,恰听茶楼里旦角响亮一句“无限春愁莫相问”。
她不由默默叹息:人家杜丽娘是不问春愁,我秋心却是个无人理会。
不知盖飞雪说了句什么,盖楚雁哈哈大笑,听见茶楼正唱戏他便道:“雪儿妹妹,常日间你羡慕大哥四处听曲儿,今儿趁机快听罢!”
果真,盖飞雪转转秋波盈盈,一脸庄重的肃然倾听。
肆中人吵人闹的听不甚清,断断续续的听见“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盖飞雪赞道:“真好。就是听不懂。”
盖楚雁闻听哑然失笑,泪珠差点笑的滚出来,“听不懂还说好?哈哈”
盖飞雪静静的看着他笑的拍胸擂背前仰后合,等他稍稍平息了,盖飞雪瞥眼问了句:“有那么好笑么?是谁说过不懂便不能夸赞么?”
盖楚雁忙咳了几声掩饰笑声,支吾道:“没有没有!雪儿妹妹说的极是,历数前贤巨作有多少正因人看不懂才会被大加赞赏的!二哥哥不是笑,是,嗯,是心里发憋,干笑几声舒畅舒畅。”
瞧他眼底抑制不住的笑,口里只顾转说的惫癞样儿,盖飞雪哼了一声,一拧头又去听戏了。
秋心终于忍不住了,寻思半天的一句话到了口边,一低头正看见盖飞雪腰间的汗巾子,登时咽了下去。
她失口道:“二少爷,这汗巾子,这汗巾子,不是我做的那条么?”
盖楚雁点点头,道:“对呀,就是你送我的,雪儿妹妹瞧着喜欢,我就转送于她了。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没,没有。”
秋心喃喃的应了一句,又瞧了一眼盖飞雪腰间的汗巾,有谁知道那条汗巾费了自己多少功夫,又有谁知道那条汗巾系着自己多少情意啊!
委委屈屈的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