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暗处,且是必有后招。与其等他结网、将陷阱都布置完了,倒不如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顾承宴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汉人有个朝廷叫秦朝,曾经也是个统一了中原的强大帝国。只可惜后来的皇帝倒行逆施、引发天下百姓不满,在各地起义军里出现了两股完全不同的力量。一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兵强马壮且名士咸集,头狼本人也是武艺非凡。一股起于微末之间,贩夫走卒、布衣芒屏间错其间,头狼本人只是普通农人,还是戴罪之身。某日,兵强马壮那只头狼单独邀请了普通农人到某地吃饭,暗中在周围埋伏了杀手,准备干掉他。结果那农人身边有高人指点,他自己也是装疯卖傻,竟然哄骗那头武艺高强、比他强悍很多的狼放他离开。往后什么过程已经不重要,赛赫敕纳就记得顾承宴告诉他,在秦朝之后,就是这位农人头狼做了皇帝。朝代的名号还叫做“汉”,他们汉人的汉。顾承宴说这故事叫“红什么门宴”,是后世史家编写的,但却讲明白许多道理,让他自己去体悟。赛赫敕纳体悟来体悟去,没想透他家乌乌要告诉他什么,但却在面对科尔那钦反复提及的婚典时,想到能借用此招——狼主迎娶遏讫,按理来说是要邀请各部翟王和亲家、朋家来吃饭的:草原的亲家的含义与中原不同,他们的亲家指的是新郎、新郎家里较为亲近的族人,如叔伯、姊妹兄弟。朋家也是亲戚,只是关系上比较远的,如同一个部族、都姓某一个大姓的亲戚。这些人要在正式婚礼之前就到达新人家里帮忙,善骑射的早早准备去接亲,擅长缝补的也要帮忙布置。科尔那钦亲家和朋家都能算,如果他愿意来,赛赫敕纳大可以早准备好兵马,安罪名、给他扣下来。如若他不来,那待到正式大婚时,也可来个瓮中捉鳖——库里台议事他带那么多兵马,还能说是议事路远为了自保。来参加狼主的婚礼还带那么多兵马,摆明了居心不良、用心不纯,即便不能一举拿下,也让科尔那钦落下了把柄,来日也方便对付。他这儿沉默不语,顾承宴也定下心神想着这位斡罗部王子的事:当年,沙彦钵萨拥有那样多数量的军队,最终斡罗部却还敢送来清朵那样一位已有身孕的女子,足可见其部实力之强。若这场婚典一直拖着不办,科尔那钦多半会想其他办法,倒不如顺了他的意,直接办了——科尔那钦不过是想强调他是汉人、是男子,对赛赫敕纳没有实际的助益,身后也没有族群家人能帮衬。但在给捏古斯部亮了一手后,顾承宴相信还是会有部族愿意追随他们的。光靠武力、靠征服得来的百姓,又能长久几时?所以,感觉着小小狼慢慢消退下去,顾承宴就开口与赛赫敕纳商定婚典的细则——抛开接亲、抢亲的环节,只在王庭内布置红帐、红毯,然后给他们二人做身鲜亮的红色衣裳:“至于宾客之类,你只管邀请十二部翟王照常来就是了,其他就让老梅录替你周全安排。”“那——”赛赫敕纳想了想,“乌乌有什么想要邀请的人吗?比如铁柱……什么的?”顾承宴好笑,铁柱人就在王庭不用特别邀请,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倒是……“定在什么时候呢?”“我们已到极东,铁脉山附近有许多好铁匠,工匠王庭永远是缺的,所以我想顺道拜访一二——”赛赫敕纳偏偏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真要准备周全,大概也要一两个月后?”一两个月的时间或许有点久,但想到科尔那钦和斡罗部准备了十多年,他们再怎么周全,还是会有遗漏的地方。但一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顾承宴往青霜山递消息了——掌门等师伯、师叔不必劳动,但可请门中小一辈的弟子走一趟。科尔那钦不是欺他“族中”无人么?那也是时候给草原一些中原武林的震撼了。正巧中原武林这些年风平浪静,小五他们几个出师后还没正经接过什么任务,也没经过什么历练。北上来草原一趟开开眼界也好,也可沿途帮他探查一二中原边境的屯田,赶到王庭时,也正好赴宴。“嗯,那我给师门传讯,请我的几个小辈过来赴宴,他们管我叫‘师叔’,你就当跟穆因是一样的。”赛赫敕纳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好。不过转瞬间,他又低下头睨着顾承宴追问道:“那他们来了,不会跟穆因一样成日缠着你吧?”顾承宴:“……”好一只酸溜溜的小狼。“不会,他们是小辈,来赴宴会规规矩矩的,你若是实在不满……”顾承宴笑着刮他鼻头,“也是可以管教他们的。”赛赫敕纳哼哼两声,这才算是满意了。两人商定了婚典的事宜,请敖力他们帮着兀鲁部勇士戒备,然后就安然地熄灯入眠。倒是穆因那小子没心没肺地混到了兀鲁部年轻人当中,跟着他们又唱又跳疯了一整个晚上。都快天亮了,才摇摇晃晃带着浑身酒气回到毡帐中,迷迷糊糊给习惯早起的敖力打了个招呼,就咕咚一声扑倒在炕上。敖力本是约了其他勇士去巡营的,但看着穆因这个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回来帮他脱了靴子、外衫,盖好被子。有了昨日科尔那钦的突然到访,兀鲁翟王也慎重更多,不仅给赛赫敕纳献上了铁脉山一带的舆图,还派了一队勇士一路护送他们到了山脚下。虽是夏日里,铁脉山附近还有些凉。内劲溃散后顾承宴就常年畏寒,所以早早换上了厚毡氅,赛赫敕纳倒是身上有三把火似的,还照旧穿单衣。入山后,兀鲁翟王那张舆图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们按图索骥,顺利找到了许多位也速部的老工匠。赛赫敕纳隐瞒了自己狼主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小部族的首领,想要购置一些东西,所以才来拜访。这些老人大多热情好客,愿意迎他们进毡帐、木屋内畅谈一番,但在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大多又婉拒了——“您让我搬出铁脉山?不了不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而且孩子们都在外经商,回来找不到我,他们该担心了。”“这么大的量?!不不不,我不是图您的金子,我这儿就我一个人,就算再加上弟子们和黑骨头,也就四五人,做不出来这么多的……”接连被拒绝,赛赫敕纳倒也不恼,客客气气同老人们躬身见礼作别,然后又牵着顾承宴继续往前走。他甚至还能哼起小调,摸索着顾承宴的指尖,“乌乌冷不冷,要不让铁柱给弄个手炉什么的?”顾承宴觑着他,总觉得这小子不像来干正事的。见他不接茬,赛赫敕纳笑笑也不甚在意,反而握紧他的手、重重点头两下:“嗯嗯,我也觉着我比手炉有用多了!”说着,还挠挠顾承宴掌心,顺势十指紧扣,笑盈盈牵起来晃浪两下,看得敖力都忍不住驻足特地等了两步。顾承宴笑着随了他,反正小狼崽的手确实是挺暖的,他说比手炉有用就比吧——真是什么小用具的醋都要吃一下。戎狄少工匠,这个顾承宴在来草原前就知道:戎狄再怎么兵强马壮,终归都是草原牧民、是部落制。即便有王庭,他们也多是会盟,不像中原有一整套完整的制衡、薪俸制。所以顾承宴去过的几乎每一户牧民家里,铁器都是除了马匹、牛羊之外最重要的资源。就连乌仁娜给他唱的那首《苏德鲁牧歌》,里面都有单独一个小节,是在唱英雄苏德鲁如何保护家中的铁斧子,没有让盗马贼一起偷了去。赛赫敕纳敏锐,比起他想的从百姓入手、彰显贤德这样的办法,小狼崽直击要害,牢牢抓住铁脉一样。只是他隐瞒了狼主身份,众多工匠对他们有客气、有热情,但却不愿接下这么大的单子。“乌乌别愁啦,”赛赫敕纳突然用力,将顾承宴整个人拉过去,“你不还给我讲三顾茅庐的故事么?我们又不是一定要第一回就成功。”三顾茅庐?顾承宴挑挑眉,小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被赛赫敕纳这么一劝,他也就没那么急躁了,之后遇到任何工匠都是脸上含笑,从容应对。倒是有一两户家中有年轻人的,提出来愿意接下他们的订单,只不过要付些定金,然后才好交货。顾承宴想着赛赫敕纳今日拜访的人多,也速部族之间也会相互聊起来这件事,便还是找了一家定下箭头。这户人家掌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收下金叶子后,一边拉风箱一边与顾承宴他们攀谈:“你们要这么些箭头也是想用来防身吧?听说狼主在库里台上议事并不顺利,还冒出了一位斡罗部的特勤来,双方剑拔弩张、险些都要打起来了——”顾承宴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决定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我们是小部族,所以要早做打算。”“是呢是呢,老狼主死的时候那五位特勤可是杀了个你死我活,哎哟喂,真是吓死我们了!”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将目光落到顾承宴随身的佩剑上,“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草原人吧?”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顾承宴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只点点头,“师傅好眼力。”那汉子憨直地摆摆手,“公子这样好颜色,草原的水土可养不出您这样的容颜和气度,不过您这佩剑……”一白剑是乌仁娜的遗物,此剑通体雪白,剑刃坚硬锋利、剑身却又兼具柔韧,有刚柔并济之效。娘亲给他讲过数次这柄剑的由来,说是她跟顾驰成婚后不久,在蜀中游历时遇着一位外番胡商,从他手中重金购得一块不俗白铁。后来顾驰请动隐居在蛮国境内的铸剑大师亲手锻造此铁,才成了如今的一白剑。“此剑……有何不妥么?”“不是不是,”汉子挠挠头,“您多心了,只是许久没见着这样好的白铁和锻造技艺,所以一时好奇。”说完这话后,他又忍不住感慨道:“汉地倒是有许多能工巧匠,只是戎狄和汉人连年对战,大多数汉人对我们戎狄恨之入骨,许多法子……我们也学不到,只能恳求乍莱歹老人教我些。”白铁比超一般的黑铁,上等白铁像雪花银子一样、在日光照耀下甚至煜煜闪光,硬度和韧性都足够。中原的格物类书上,大多踹度白铁里有远超于铁韧性的其他矿物,只是成分混杂,并不能精确定论。这座铁脉山以盛产铁矿得名,其中也会偶尔发现少量白铁原矿,只是……“您刚才说,‘乍莱歹’?”顾承宴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我等孤陋寡闻,还请赐教这位是……”“嘿嘿,您来自中原,不知道也寻常,”汉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指了林中一条小道,“老人就住在那儿,他是我们部落里最有名望的铁匠!”“除了我们草原上传统的冶铁法,他老人家还会许多中原、西域和波斯的法子,他打出来的箭头能穿三张硬牛皮、猎刀锋利得能劈断三年生的大树!”赛赫敕纳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眸,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簇光,像是有流星沉入深海。他的表情顾承宴都看在眼里,“果真如此?那这位老先生,当真是神人了!”“可是不是么!”汉子拍拍胸脯、十分骄傲,“老乍莱歹年轻时还是我们也速部的第一大贾呢,他游历的地方可多,过去身子硬朗时,孩子们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