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了小狼崽一下,从前不会说话的时候只是喜欢乱咬人,如今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赛赫敕纳被他拧得嘶了一声,皱皱眉后,反过来掐了把顾承宴的腰,“不是也要给梅录时间准备。”顾承宴腰侧本就敏感,被他这样拧着,自是命门都在对方手里,实在无法,只能哼哼两声表示不满。“也给他们一点时间准备呗,”赛赫敕纳不知想到什么,竟是露出一抹坏笑,“狼主成婚,他们不能不送贺礼吧?”……又在想坏点子。自从赛赫敕纳诓骗了科尔那钦叫他“爹”之后,顾承宴就发现了,小狼崽之前只是不屑耍这些手段。若真论起害人来,他家小阿崽只怕也不遑多让。他知道劝也没什么用,何况真是太过分的,老梅录也会再三劝诫,用不上他在这儿费口舌:一来这几日锻刀爬上爬下,他也确实疲累;二来这会儿是在床|上,他可不想多说多错、闹得又要昏睡过去。而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不反对,便哼哼笑着,专心想他要如何整治对付那群人了。如此平安一夜,次日醒来,顾承宴原本是想让敖力带着穆因上山去知会老人一声,就说他们要先返回。结果两人一趟上去下来,他们都收拾了毡帐准备出发,乌央吉却着急地从山上跑下来。这姑娘双眼通红、脸色发白,干裂发白的下唇瓣上印有两个深深的血印子。她跑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然后啊啊指了指山上,突然咚咚磕头。顾承宴被吓了一跳,忙让敖力和穆因扶起她,“你别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老人家他……”乌央吉又抿抿她干裂的嘴唇,眼泪汪汪地看向顾承宴,比划了一个动作后,缓缓闭上眼睛、突出舌头。“……?!”顾承宴愕然,“你说老人家他……”赛赫敕纳当机立断,“别说了,我们上去看看。”乌央吉带着几人迅速返回到山中小木屋,她比比划划,顾承宴来猜——只说昨夜送走他们后,她本来要服侍老人洗漱歇下,但乍莱歹却拉着她,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又要与她交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老人絮絮说着,让她无论如何敬畏腾格里,让她记着自己是也速部的一员,让她记着铁匠的本心。乌央吉比划到后面,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这会儿,不用顾承宴再猜什么,她也冷静下来明白了:乍莱歹老人大约是预料到了什么,昨夜种种,不过是与她交代后事,在说着最后的话罢了。她再撑不住,呜哇一声扑倒在老人床边。乍莱歹老人还是躺在那张汉制的木榻上,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身上换了一件纯白色的毡毯。他双手交叠在腹部、撑着肋骨的铁架下,面目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的。乌央吉哭得伤心,整张脸都染满了泪,而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也被她感染,神情肃穆、心下戚戚然。还好,他们身边还有敖力,算是最知道草原规矩的,他冷静了一会儿,才上前道:“主上,老人家是也速部的哥利,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哥利过世,是要用白牛拉车送葬的。”乌央吉悲痛欲绝,显然是不能操持老人的葬礼,也速部的族人分散,也没有中原那种设灵堂、让亲朋好友吊唁的习俗。所以敖力问,是否需要他们去准备白牛车,以及用来安置老人遗体的柘木。这些顾承宴都是第一回听说,从前乌仁娜只告诉过他牧民有天葬传统,死后都要送上马车、牛车。赶车人只管加速在草原上跑,车后的遗体掉在何处就是何处,长生天总会派遣使者将魂灵接走。他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德高望重的老人、贵人死后,要用掏空了树芯的柘木来安置,然后再送上车天葬。赛赫敕纳看看乌央吉,点点头,只吩咐敖力要小心低调行事,不要露出行藏、引发不必要的揣测。——毕竟老人一直活得好好的,尤其是锻刀那几日,住在附近的也速部铁匠、小孩都还来木屋玩过。怎么他们一走,老人就溘然长逝了?若是叫有心如科尔那钦那样的狡猾狐狸知道了,还不晓得要生出什么样的是非。于是赛赫敕纳专门有这样的交代,但不等敖力应,乌央吉就突然揩了一把脸站起身,她比划了两下,然后红着眼睛看向顾承宴。顾承宴见她先指了老人,然后又半蹲下来做了个虚拿斧头劈砍的动作,便试着帮忙解释道:“嗯,她说,安置老人的……柘木,她去砍?”乌央吉重重点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敖力。敖力当然不会反对,而赛赫敕纳只是对着姑娘点点头,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助,就请敖力他们帮忙。乌央吉点点头,躬身学着行了个大礼,然后利落地抬起袖子揩掉脸上的泪,拎起斧头就大步走了出去。他们兵分两路,敖力倒是很快就找来了三头白牛拉车,而乌央吉熟悉铁脉山,自是很快砍回来一棵柘木。看那树木的年轮外表,少说已有数十年,这样的柘木坚硬结实,是极罕见的木料。乌央吉并没有假手于人,自己绑了三道绳子在双肩和腰上,然后一点点从砍倒树木的地方费劲拖回来。顾承宴瞧着她的肩膀都勒出了血痕,想要劝,最终却是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自己,也对赛赫敕纳摇摇头。有些痛,只能自己一个人扛。乌央吉本就不会说话,因为痛哭,本来能发出几个单音的她这会儿也全然没了声,只默默拿起工具凿木芯。期间,还有也速部的铁匠路过此地,远远瞧着老人屋门前还是这么多人,只当他们还在冶铁锻刀。也庆幸于顾承宴将那井盐汲卤的辘轳留给了他们,这些天铁匠们都忙着下山崖去采矿呢。乌央吉的动作不算快,终于赶在天完全变黑之前将整个柘木芯掏空。这时,她抬起的双手已经颤抖个不停,长时间的重复动作让她再不能控制手臂。看看手上沾染的木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求助地看向顾承宴。顾承宴了然,转头请赛赫敕纳将老人抱出来,他们所有人里,就小狼崽比较有力量。赛赫敕纳点点头,却不知要如何应对老人身上那一圈圈的铁架子,乌央吉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拆除就好。于是顾承宴上前,摸到铁架一侧的机簧扣,解开了老人身上的这些束缚。草原牧民轻松自在的来,也应当自在轻松地离开。赛赫敕纳这才将老人轻轻地抱起来,放到了乌央吉细心挖空的柘木中,然后在外面一圈圈打上铁箍。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整座铁脉山都被黑暗笼罩,而铁匠们也三三两两地归家,隐约灯火在山间亮起。敖力他们也点燃火把,借着火光映照,顾承宴才看清了乌央吉的手上已经磨起了非常多的血泡:“姑娘你……”乌央吉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下意识把手翻做了背面,然后摇摇头,表示这些事情她必须亲力亲为。老人将她从襁褓婴儿拉扯养大,这么多年他们祖孙俩也算是相依为命,老人没有自己的妻儿,她就是乍莱歹唯一的亲人,而且,上铁箍这事,算是铁匠活,在场众人也没她熟悉、没她顺手。不过她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好几次都险些砸到手指,血泡磨破还蹭了好些红痕在斧头柄上。穆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来他年纪小,二来他算是被父母爹娘捧在掌心里宠大的,哪里见过生死打杀。莫大的悲伤能够感染人,他看着乌央吉这样,心里不好受,便悄悄转过身去。敖力和其他勇士也神情肃穆,默默不语。顾承宴看着姑娘可怜,阖眸闭眼轻声吟诵起一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虽说他是中原人、老人是草原人,但上苍神明多庇佑的是心诚的魂灵。乌央吉吸了吸鼻子,抬头感激地看顾承宴一眼,原本已经忍住的眼泪又涌出来。她快速擦掉泪水,然后强忍着疼痛给柘木套上了三圈铁箍,再由敖力他们一并帮忙抬上了白牛车。三头白牛都是敖力策马出去,往铁脉山西北十余里的地方找牧民借的,放下金子后,约定三日后去还。这会儿乌央吉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无法驾车,只能让敖力、穆因跟随,由她指方向、那两人赶牛。乌央吉指的路是往铁脉山更深处,老人在这起家,自然最终也是要沉眠在这处山中。摇曳火光里,顾承宴他们目送着牛车远走,柘木上的铁箍和车板碰撞发出叮当声,与白牛身上的铃铛一道儿,传了很远很远——之后,他们又在铁脉山多拖延了一日,才动身启程返回王庭。乌央吉犹豫再三,也收拾东西在顾承宴他们离开时策马拦车,背着包袱比比划划,也决定跟着他们去王庭。她没忘记老人临终说的那些话,也没忘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来找老人时,第一天所央求的那些东西。老人已故,她无法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只能帮着老人看中的人,帮着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七月盛夏,伏暑。王庭内的一圈圈毡帐早早换上了更轻薄透气些的毡毯,老梅录带人早早候在钦那河畔,特木尔巴根也随侍在旁。一群人高接远迎,并将最近王庭内处需要赛赫敕纳本人处理的事务简单禀明。听着草原上那些离奇的流言,赛赫敕纳只哼笑一声,“还真是难为了他,煞费苦心。”老梅录顿了顿,提醒赛赫敕纳不要轻敌,毕竟斡罗部准备了十数年,肯定不是传传流言这么简单。赛赫敕纳耸耸肩,他们一味防备也防不住什么,倒不如引蛇出洞、给科尔那钦一个疯狂的机会:“婚典的事,您预备得如何了?”老梅录皱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回:“按着您的要求,我和乞颜哥利达商量着拿出了两套计划,正等着您和遏讫回来选定。”乞颜哥利达说的就是铁柱,他听着自己被点名,也适时上前补充解释,说两套计划分别偏向中原、草原。一种,大约是办成戎狄三大节那样,设置篝火会、骑马射箭、歌舞摔跤,然后拿出美酒、烹羊宰牛。一种则按着乞颜部、札兰台部等南方部落的法子,仿照汉人那般:有喜房、有红色喜袍。乞颜部和札兰台部靠近汉地,这么五六十年来,族中不少人与汉民通婚,用十里红妆、下聘礼迎娶的也不再少数。久而久之,他们南方部族中就融合出一种结合了中原、草原婚嫁的一种婚俗:给毡包铺上红色的外毯,炕上的被面也要用大红色绣合|欢花或连理纹的,新郎要骑高头大马、戴大红花,新娘则要穿上红色的毡袍或者汉人襦裙。汉人那些跨火盆、三箭射轿的规矩也被他们借用过来,只不过是换成了萨满在火盆前跳神舞祈福,而新婚夫妻共同弯弓射箭,图个彩头。听着铁柱解释了这么一大堆,顾承宴其实更偏向老梅录的建议——就按着王庭旧俗办,不必那么特殊。可赛赫敕纳明显向往汉家风俗,有点想要用第二种南方部落的计划。梅录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放松是因为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产生了分歧,暂时不用他来操心这婚典;叹气是分歧不过片刻,最终王庭还是要办。小狼主什么都好,就是视顾承宴重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