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只是笑着冲他挥挥手。等铁柱走远,身形彻底看不见了,顾承宴才转身,信步在这雪山别院内绕了一圈。而后,他俯身抱住那头大白羊,将脸深深埋进它卷曲柔软的蓬松白毛中。拴在一旁的夜照白驹喷了喷鼻息,好奇地看着他。“往后,”顾承宴翻身,舒舒服服靠到大白羊身上,“就是你们陪我过日子喽——”“它是大|白,”他挠挠身后大白羊下巴,又弯起眼睛指向白马,“你是阿白。”冬日清晖浅浅,洒满整个小院。顾承宴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大白羊,抬手透过指缝看向头顶一望无际的碧澄高天——原来天可以这么高、这么蓝,原来淡云舒卷都有徐徐清风,原来他这样的人、还能有如此轻松的时候。顾承宴闭上眼,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最后竟真笑出声,一把搂住大白羊躺平:世事浮云,不如高卧。所以,还是躺着快乐。……如此又过了几日,顾承宴还记挂着圣山遗泽,便想去那洞中一探究竟。好容易等了个大晴天,他收拾了东西就绕到院外欲给白马套鞍。结果那白驹还随着之前的性子往后躲、前蹄扬得高高的,就是不乐意让人牵。一人一马斗了几回合,累得顾承宴后颈渗出细汗,他着扶腰、无奈地斜了眼大白马:“阿白你再这样,以后新鲜的紫花苜宿我都让大|白吃了,一根都不留给你。”奋力挣扎的白马顿了顿,眼珠转了两圈后,竟屈起前蹄,趴卧到他身边。……?顾承宴眯起眼,拿起鞍子往白马那边挪了一步。这回大白马没躲,反抖抖马鬃主动咬嚼子。刚才其实顾承宴是气急了、随便逗着玩的,没想大白马真能听得懂?套好鞍子上马,顾承宴提起缰绳、试探着问道:“那阿白,我想去上回那个山洞,你……认路么?”大白马动动耳朵,嘶鸣一声后竟真的顺山道跑上去、没绕一点路地带他到达圣山遗泽。所以……顾承宴下马,目光沉沉看向撒欢找嫩草吃的白马——所以他问白马有没见过救他的人时,白驹那惊恐害怕的反应、并不是因为雪崩。可惜他不通马语,再好奇也不能问出更多。将细绳的一头系在洞口的枯木上,顾承宴将剩下的绳子挂到臂弯上,然后点燃火把穿过重重白雾。这回为探山洞,他是做足了充分准备,除了细绳、火把,还专门制了个揣手镐、锄头的布包袱。圣山遗泽外的黑色岩石不是玄武岩,而是结构稀疏、遍布孔洞的火山石。这种石头的透水性极强,所以洞中虽然潮湿,但地面却很干燥。山洞大约是漏斗形的,洞口很窄,但越往里走就越开阔,且这一路走过来也没什么岔路。顾承宴一边放细绳,一边用脚步丈量自己走了多远,眼看火把将燃尽,他停下来、伸手去摸包里的羊油。同时,山洞深处突然猛吹来一阵裹挟着浓郁硫磺味儿的风,一下就给火把扑灭。眼睛无法骤然适应黑暗,顾承宴叹了口气,正准备闭上眼缓缓再去找打火石,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亮光。圣山遗泽在山腰中部偏南,掐算距离,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应是已深入山腹,如若有光……顾承宴又放出一段细绳,往那亮起来的地方疾走几步,果然,在山洞顶部看见一个洞口。洞口不大,一尺来宽,仅能容一人钻过。这个窄洞略有倾斜,并未正对天空,但也因这角度的缘故,这么多年才没被冰雪覆盖填住。千缕万道的日光透过洞口洒落,一泓白雾弥漫的热泉倏然出现在他眼前。泉水并非透明,而是蕴含有某种矿物的浅白色。顾承宴挪步,惊讶地发现——他并非第一个找到汤泉的人,因为泉边整齐垒有一圈鹅卵石。池水里,还有明显经过打磨的青石条,做成了向下延伸的三层阶梯。顾承宴蹲下身,用手轻轻拨水:温度略烫,但在极寒雪山里反而刚好。穿过指尖的水滑滑的,像在摸一块上好的绸缎。环顾山洞,除了他进来的路,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泉水后是一块小空地,看地面上遗留的烧炭痕迹,可以推断从前有人生过火。顾承宴翘起嘴角点头,将洞内的一应方位都谙熟于胸,然后他重新点燃火把、退出山洞。没有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这回出来,外面的高天还是湛蓝如洗,大白马也还悠闲地嚼着嫩草根。“阿白走了,我们回家。”顾承宴心情好,尾音都抑不住上扬。洞口的甬|道需几盏羊油灯照明,要砍松木做木施、挂衣服,到时再搬些石头垒砌火塘、架口锅。那这温泉也就似模似样了。这些活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光是做那几盏羊油灯、在山壁上凿挂灯的孔洞,就耗费了三日。不过确如他自己所言:来日方长。顾承宴也不急,就这么慢慢准备着,每回上山去做一点,然后再带着大白马到附近跑一跑、打些野味。期间,他试图去找过一次那小木屋,但大白马明显心存抗拒,只走了一半就再也不动。无奈,去见救命恩人的念头只能打住。如此一趟趟来回,等顾承宴将温泉山洞整个收拾妥当,已到了冬十一月,极北刮起了阵阵西风。这日清晨刚下过小雪,到午后顾承宴割完马草回来,却又云拨雾散、红日当空。顾承宴喂过鸡、羊,观瞧天色不会起大雪,就又牵了大白马上山。天气转好,山中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也多,他猎得两只兔子、捡齐做柴的枯枝后,就钻入了温泉山洞。今日顾承宴备齐了盥沐所需的一切用物,脱掉衣衫挂到新钉的木施上,他就扶着洞壁、踏青石条下水。这些青石条甚好,高矮位置都合适,最下一层可踏可坐,水面正好没过胸口。顾承宴坐着养了一会儿神,感觉胸口的滞涩感没那么重了,才拨弄着水躺下来。穹顶上那个窄洞像开在温泉上的天窗,正方便他仰在这儿看落日红霞、漫天星河。这段时间,顾承宴已隐隐察觉到,皇帝下的毒并不是只让他内劲全失,还有周期发作之势。看来,皇帝还备了后手。啧了一声阖眸,顾承宴不想这些烦心事,只彻底放松自己半浮到热气腾腾的温汤中。然而,就在他惬意享受此刻的宁静时,洞里光线忽然一暗,然后就是哗啦水响。重物坠落溅起的巨大水花洒了顾承宴睁满脸,甚至扑灭了池壁上所有的灯。头顶传来一阵野兽低呜,还有狼群不齐的嘶吼。顾承宴抹了把脸,借着顶洞漏下的微光摸到火石、重新燃起灯。这时他才看清,掉下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的黑发卷曲蓬松,小麦色的肌肤上遍布抓痕,肩颈处还有好大一个血窟窿。一股股血丝侵染到水里,将浅白的温汤染成薄红。顾承宴皱眉,抬头看了眼那窄洞,却并没看见将少年推下来的凶手。更奇怪的是——大雪山上,这少年一丝|不挂,即便有温泉水遮挡,顾承宴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他宽阔的肩背、细窄的腰腹,以及水面下……咳,水面下线条劲拔、修长结实的双腿。顾承宴摸摸鼻子、移开眼,总觉得这温汤太大……不,太烫了。他深吸一口气,淌过去先将少年捞起。正欲帮他处理伤口,抬头瞬间,却倏然对上一双湛蓝深邃的眼眸——第10章 顾承宴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纯粹的蓝色眼眸,像波斯商人贩来的珍贵宝石一样:如盛满星河的天,如广袤无垠的海。他的眉色很浓,眉棱骨和山根高挺,更衬得眼窝中那双眼睛深邃而勾人。不过对视片刻,顾承宴就觉得自己要被吸进去。而且,他刚才从水中起得急,身上亦是不着寸|缕。虽说都是男人,从前在青霜山他也和师兄弟们一起洗澡——但……少年目光露骨,直白打量的视线让顾承宴心中发毛,下意识就想退回木施边拿衣服。他一动,少年也动。即便身上有伤,少年的身手也足够矫健灵活,顾承宴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重重压倒在地上。身下的火山岩冰凉粗糙,脑后却垫了一只手掌、没让他磕着。顾承宴惊异回神,却对上少年戏谑的眼。他趴跪着,双手撑在他耳边,唇瓣笑意扩大,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少年就这样看着顾承宴乐,全然不顾自己身上汩汩流血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