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沙罗特贵从不能空有一身孔武有力的腱子肉,还得仁善爱民、懂调兵遣将有智谋。赛赫敕纳宣布完三样奖赏后,老梅录又站出来替他讲了几句,说今日是新狼主和大家初见面,希望众勇士尽己所能、拿出应有的本事。“而且不日就要南征,大家也叫狼主看看,上三部勇士的风采,也好威震那叛逆的札兰台部!”老人的声音不高,但却让在场勇士振奋起来,纷纷在鼓点中唷唷叫着、跳起了壮声威的鹰步舞。赛赫敕纳看看他们,自己绕到案几后坐下,然后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瞥向阿利施·胡德。这人前日还在金帐内嚷嚷着要让札兰台部血债血偿,这会儿却能坐在案桌后开怀畅饮。没有拇指,他就直将右手四指插|入碗里,仰脖大口灌、与人喝得不亦乐乎。赛赫敕纳仔细观察过,除开他之外,其余六个出使札兰台部、同样被斩断了拇指的勇士就没他这样看得开。他们虽也受邀赴会,但大多神色悒悒地闷坐着,等各项比赛开始后不久,就悄悄找机会黯然离场。——没了拇指,从此任何封赏都和他们没了关系。赛赫敕纳看了一会儿,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骑射比赛上,他便悄悄接近了胡德。胡德一开始根本没注意,是他身边跟他对饮的人起身行礼,他才意识到小狼主已经站在自己身前。“诶?”胡德有些醉,旁边人扶他、他也没站起身,反而十分狂悖地坐在原地,“嘿……狼主来啦?”赛赫敕纳弯弯眼笑,让那几个挂了满头汗替胡德告饶的人先退下,他自己一撩衣袍坐到胡德对面:“叔?”胡德一愣,而赛赫敕纳却挠挠头,一脸诚恳道:“我听老梅录说,您是我阿塔的族弟,那在辈分上我也应当管您叫声‘叔叔’?”胡德本就喝得飘飘然,如今狼主纡尊降贵来到他面前,对他假以辞色、还管他叫叔叔,他当即心花怒放:“好好好,是是是,唉你阿塔和你额维去的早,我和大哥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了,来来来,喝酒!我们叔侄俩好好说说话!”他说着,就让伺候在案桌后的两个姑娘倒酒,还顺势给赛赫敕纳推来一碗。赛赫敕纳没接,故意在脸上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然后当着胡德的面长长叹了一口气。胡德见他满面愁容,便也搁下酒碗问,“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儿?”赛赫敕纳转了目光,示意自己这位新任的便宜叔叔看向远处正在进行的摔跤比赛——戎狄的摔跤比赛都需一块专门的圆形场地,清除地面上的草和碎石、铺上柔软的沙土,边沿架起栅栏。由部落中德高望重者——在王庭就是老梅录主持,将所有参赛勇士的名字登记下来,然后分作几组。赛制是一轮淘汰进位制,只要参赛勇士膝盖以上部位着地就算输,对手也可以夺走他全部的恩吉希。最后,能从这一轮轮角逐中胜出的,就会成为摔跤比赛唯一的□□,得到彩头——那柄猎刀。赛赫敕纳早听老梅录给他讲过规则,也和王庭一些巡逻的勇士交过手、练过。但此刻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故意问胡德一些非常蠢的问题,如——“这怎么算赢呢?能咬他么,这不就输了吗?怎么还能这样?”胡德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点臭显摆的脾气又上来了,当即拉着赛赫敕纳大讲特讲。赛赫敕纳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后,才眨巴眨巴眼,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好复杂,没听懂。”胡德噎了一下,心里更觉这小狼主好拿捏,他正准备再讲一遍,赛赫敕纳就猛然站起来:“叔你不是部落里的沙罗特贵么?你当年一定也是摔跤比赛的□□吧,不如你亲自示范给我看?”胡德这沙罗特贵是靠给老狼主送礼得来的,去札兰台部当使节,也不过是他以为能捞一笔油水才请命。他一听小狼主这话,忙摆手道:“您看我这都喝成这样了,不行不行,不如我叫敖力他们来教您吧?”“唉?他们不都要参加比赛吗?”赛赫敕纳好像很热情,直接绕过桌子就给胡德揪起来,“再说了,叔,您也不想我不会摔跤这事被很多人知道吧?”胡德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铁臂将他钳了起来,手里抓着的酒碗都甚至来不及放下:“我……”“就示范示范,又不是真摔,”赛赫敕纳抢过酒碗,还把这人往树林隐秘处拽了拽,“您刚才不还说,您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这点小事您都不帮我?”胡德被他拿话架住,只能不情不愿地摆起姿势,“先说好,我这双手都没了拇指,就只能给您大致比划比划。”赛赫敕纳笑,眼中闪烁精光:“嗯嗯!”胡德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没往深里想,只自顾自摆好了姿势,和赛赫敕纳相互架好。结果他才说了要用脚抵住对方、然后手臂用力,力的话音都还没落,天旋地转、后背就重重摔在地上。胡德嗷地一声怪叫,眼冒金星,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好容易缓过那阵眩晕,眼前却出现了小狼主十分担忧的一张脸:“叔你……没事吧?”小狼主的眼睛是纯粹的湛蓝色,微微睁大着看人时,里面根本全装着无辜无措。胡德龇牙咧嘴咳了两声,慢慢撑着自己爬起来,“没、没事,你学得很好,但不要那么大力。”“哦。”赛赫敕纳乖乖点头,但下一瞬,刚刚站起来的胡德又不知怎地啪地摔倒在地上。这回,是脸先着地。他龇着的牙还没收,这下磕碰在地,真是实打实摔了个狗啃泥、门牙也掉一半。胡德痛得紧,捂着流血的嘴终于酒醒,他颤颤巍巍爬起来,面色复杂地看向赛赫敕纳:“您……”敏锐地注意到他称谓的改变,赛赫敕纳却还是眨巴眼,甚至低头扁嘴、摊开手掌看了看:“我真没出力……”胡德:“……”他不敢再继续了,捂着嘴连连后退,“我真不行,您别为难我了。”“叔,”小狼主却一脸严肃地捉住他后领给人拽回来,“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胡德惨叫一声,仓促的惊呼变成闷哼,两腿蹬动两下,就整个人又被摔到了地里吃了一嘴泥。他呸呸吐着泥更顾不上狼狈,就吱哇乱叫着喊救命,偏那边一场骑射比赛结束,咚咚擂鼓喧天。赛赫敕纳站在胡德身后,嘴角一翘,然后拎起他的头发又是一个过肩摔。欢快的鼓点声擂擂,还伴随有勇士们兴奋的欢呼,但趴在地上大喘气的胡德,只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咔嚓咔嚓声——他勉强撑起最后一口气,想从地上爬起来,问问这位小狼主,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他。但赛赫敕纳根本没给他机会,一脚踩到他肩膀上,逼着他双肩、手脚都全部贴到了地面上。——标准的摔跤失败姿势。“叔,”他笑眯眯,“你输了嗷。”胡德早痛晕过去了,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地上的人彻底爬不起来了,才哼笑一声扬长而去。留下阿利施·胡德趴在地上,好半天才被找不到他的阿利施部勇士给抬回去,慌慌张张找萨满医治。而赛赫敕纳回来后,正好骑射比赛结束,拔得头筹的勇士正被周围百姓簇拥着送恩吉希。见赛赫敕纳过来,那些人纷纷要跪下行礼,而赛赫敕纳只是挥挥手,表示不用,还拥抱了那勇士一下。勇士是巴剌思部的,但并非主支,他一愣后脸都兴奋红了,忙表示自己一定对狼主效忠。赛赫敕纳笑笑,看看那边摔跤比赛还有一会儿,自己想教训的人也训到了,便想转身回毡帐看看:顾承宴还病着,虽然吃过几贴药、昨夜退了高热,但人还经常咳嗽,脸色也差。他今天为着庆典起得早,只顾着给乌乌裹紧被子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怕冷的人会不会被冻着。昨天捞的鱼倒还有,但天天吃鱼顾承宴会不会觉得腻?要不要去抓点小鸟、小兔子什么的……赛赫敕纳认真想着,却没注意自己的去路上突然出现了几道黑影——来的几个青年瞧着和他年纪相仿,为首一人头戴一顶翻檐小圆帽,身上穿着金丝缎制成的长袍。这人皮肤黝黑、生得一张冷脸,一双鹰眸淬着敌视的光,上来就不客气地质问道:“就是你小子给胡德叔叔打成那样的?”赛赫敕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群青年,哦了一声,了然——来寻仇的。雪山上,狼群之间也经常发生这样的冲突:今日有这头狼挑衅另一个族群的狼,明日就有另一个族群的狼整个过来报复。赛赫敕纳嗤笑一声,也懒得跟对方解释,只后撤一步,撩起衣袍对他们做出个:“来吧”的手势。看穿着,这几人都是阿利施部主支的贵族,也就是戎狄常说的白骨头,而且他刚才说了“胡德叔叔”。赛赫敕纳矮身躲过从后偷袭、想抱住他双臂的一人,然后铲腿给人放翻,一用力就卸了他胳膊。几个青年见伙伴受伤,纷纷烧红了眼围上来,一个个用尽浑身解数对付赛赫敕纳。他们扭打成一团,血肉之躯咚咚摔在地上的声音也轻,再加上闷哼和咒骂,很快——就惊动了在毡帐内休息的顾承宴。顾承宴刚醒,他难得一夜好眠。清晨赛赫敕纳起身时,他其实隐约有感觉,但小家伙会哄人,凑过来给他四个被角都压严实、还偷偷在他嘴角偷了个吻。顾承宴本就懒起,听小狼崽压低声音说再睡会儿,他自然乐得闭上眼睛。这不,一觉就睡到了此时。他这正靠在床上醒盹儿呢,外面就传来一阵呯呯呯的声响,然后就是兵甲铿锵以及王庭勇士的惊呼。好吵。顾承宴揉揉额角。他正好奇什么人敢在金帐旁喧哗闹事,就又听得帐外传来一声老梅录的惊呼:“长生天在上,主上,敖力少爷,您、您们这是在做什么?!”“……你是狼主?!”霎时间,外面的声音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