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祥麟带着队伍,离开松江府没几日,吴知府就回来了,着人将构陷董其昌父子的书吏翁元升,送往应天府。
一个月后,南京督察院右副督御史王应麟,派员来到松江,宣布了朝廷的态度,将“民抄董宅”,改为“士抄董宅”,说是翁元升、范昶等人,身为读书人,因妒**,抓住小小事端,颠倒黑白,乘机煽动,操纵乡民,险些酿成震动东南士林的大祸。
范昶无端病死,不予追究。
翁元升杖革。
吴知府被罚俸,继而因年迈致仕,回镇江修他的养老园子去也。
同知和通判则被平调去了邻州。
这样的结果,令松江城的士绅名流们看在眼中,明在心里。
都说圣上宠三皇子宠了几十年,甚至不惜为了立储之事与众多臣子为敌,但太子的老师在家乡受了委屈,京中也是会有大动静的。
可见,京师之中,朝堂之上,太子和福王,并没有哪一边已占了绝对优势。
而经此一役,黄尊素很快得到了松江官绅群体的认可。
官绅官绅,先官后绅,他们的儒雅潇洒是皮子,里子,全是精研官场脉络那一套。
他们在例行的交际应酬中,对黄尊素达成了一致评价: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科进士,学问如何,不重要,是否会听讼断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大户人家的宅子被气势汹汹的村野蛮夫和街巷青皮围困时,黄老爷立刻去搬来了救兵,还是穿飞鱼服的精兵强将呢。
可见,刚刚穿上蓝袍子的黄老爷,是能为官绅出头的,更是在朝廷里有人的。
待得京中另有邸报传来,买通土匪绑架黄尊素的沈巡抚亦被革职查办时,连苏州知府都派了通判到松江来,叮嘱松江务必好生护卫黄尊素一家的安妥。
于是,当黄尊素的妻儿从余姚来到松江时,松江给他们换了毗邻衙门的宅院,上门道贺送礼的士绅们,也是络绎不绝。
韩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二老爷韩仲文的行事章法,甚至比受了黄尊素大恩的董家,更细腻。
旁人打听来黄尊素颇懂丹青之技,纷纷送上或沈周或唐寅的画。
韩仲文送的,则是夏圭的《烟岫林居图》。
夏圭乃南宋画院的画师,与马远齐名。
黄尊素一看此乃宋画,岂是晚近的吴门画派能比,连连说不敢受此大礼。
韩仲文满面笃诚地解释,自己与妻子视侄女韩希孟为掌上明珠,黄尊素于危境中替韩希孟阻击恶匪的白刃,自己若不感念此恩,如何对得起黄土之下的兄嫂。
这一提故去的人,逝者为大,黄尊素便不好再推辞了。
韩仲文又捎带松泛之意地提到,自家祖上,毕竟是随康王南渡到杭州的,南宋名臣韩侂胄令韩家再达鼎盛,常得宫里头赏赐,故而族中存有宋画真迹,比苏松一带的富庶人家要容易些,来自浙江的黄大人定是明白的,千万不要觉得此礼太重。
韩仲文送画到黄宅时,命郑海珠也跟着。
郑海珠在一旁听着韩老爷的措辞,心里啧啧赞叹。
到底是书香世家,对于文人有关艺术品的鄙视链了如指掌,又是个生意人,精得很,说出来的话,一面是与对方拉近了距离,一面也是亮了自己的底气。
前几日,松江的新知府庄毓庆到任时,在仕宦们的接风宴上,黄尊素向庄府台提到,韩家有个姓郑的侍女,来自漳州,为朝廷平匪有功。
同样是福建籍的庄府台,于是特地与韩仲文承诺,府中会有嘉赏。
故而,韩仲文来拜访黄尊素时,也带着郑海珠。
一则是让她叩谢黄大人帮她在府台跟前美言,二则是让她代韩希孟与黄家妻儿照个面、寒暄几句,看看母子的身形与装扮,准备胭脂水粉和锦缎罗衣时好有个数。再来送一回专门给黄家后宅的礼,如此,两家的女眷便能走动起来了。
……
郑海珠回到韩府,告诉韩希孟,黄尊素的妻子姚氏,约莫二十五六岁,娴静寡言。乍一看去,从妆容钗环,再到衣着鞋履,都透着素净清幽之意,仿佛淡月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