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瞥式歌冶一眼,顺手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重新穿上,然后走了几步,抬脚把匕首和手环踢到更远处才停下来。
昏暗简陋的房间里,她的眼眸明亮如星,垂目看着他,面无表情,一手托着他的黑皮本,一手握着笔,笔尖上悬着一点油润鲜绿的亮光,欲滴未滴。
式歌冶完全不能置信。
她这条有气无力摆在砧板上的鱼,竟然把他的绿光拿走了,不止拿走,竟然还能用。
怎么可能。
式歌冶以前就担心过,怕别人随便就能把绿光抢走,当然做过实验,他试着把悬着绿光的钢笔交到一个手下手里。可是几乎在递出的瞬间,那点绿光就嗖地一下离开笔尖,一头钻回他的身体里。
它是懂得认主的。
这种绿光的事,式歌冶以前也听说过,联邦有一些融合了绿光的人,会拥有特殊的能力,国防安全部还为此成立了特别部门,专门管理他们,利用他们的能力,与他们合作。
可是看记录,那些人的能力都很简单,没什么大用,和他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这么强悍的绿光才会挑选他做它的主人,别人想夺也夺不走。
可是今天……怎么可能。
它跟着钢笔跑了,落到了别人手里。
式歌冶的思路一片混乱时,裴染也正在低头看着式歌冶。
这变态现在像只虫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要简单地用机械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扭,就可以一了百了。
可是裴染突然改主意了,想试试别的。
她看了一眼黑皮本子。
本子上画的是一个趴在地上的人,现在只有式歌冶还趴在地上。
他刚才赶时间,只用寥寥几笔勾出人物大略的动作,因为基本功扎实,结构和姿态无懈可击,可是没来得及画任何细节,人又趴着,没怎么露脸,并不能辨认出是谁。
唯一的特征,就是小人儿脑袋上扎着的马尾。
裴染握着笔,闪着绿光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几下划掉马尾。
用划掉做修改应该是可以的,式歌冶划掉过他画出来的对话气泡,裴染自己也划掉过式歌冶写的句子。
裴染重新在小人儿的耳侧和肩头添上几笔,改成垂落下来的半长头发。
她画的头发太简陋,安在式歌冶画的小人儿脑袋上,就像给精致的公仔戴了顶乌糟糟的廉价假发。
好不好看的不重要,关键是能不能用。
裴染还不太放心,又在小人儿身上添了三个字:【式歌冶】
就像扎小人儿下诅咒的时候,在小人儿身上标好名字和生辰八字。
不知道这样改能不能真的起效,裴染在旁边加了行字:
【忽然发病了,左边胳膊没有力气,抬不起来了】
如果对画面上的小人儿修改无效,这句话还是作用在她自己身
上,效果只是左胳膊没力气而已,再写一句就能恢复正常。
裴染转了转笔。
她自己的左臂感觉如常,毫无变化。
倒是地上蠕动挣扎着的式歌冶,撑起来的左胳膊忽然一软,人猝不及防,趴了下去。
不知是改发型见效了,还是写名字有用,小人儿修改成功。
式歌冶趴在地上,现在连胳膊都没办法完全撑起来,努力抬起头。
他看见,裴染胶带上方的一双眼睛忽然眯了一下。
她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几乎退到门口,距离他足够远了,笔尖才重新落在本子上。
式歌冶画了这么多年,从她的运笔一眼就能看出,她笔尖一转,简单地勾了个椭圆形的对话框,下面还带着一个凸出的小尖儿。
然后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添了一行字。
一阵强烈的绝望袭上心头。
裴染又偏头看了看他,才慢悠悠地转了转笔。
式歌冶控制着,挣扎着,竭尽全力用理智和身体的本能对抗。
可是就像他杀过的那些人,那个穿格子大衣的男人,那个围着围巾的小女孩一样,他弧线优美的薄唇开启,声带仿佛会自动出声。
耳边的尖啸还在继续,他只能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
“猪头猪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猪头……”
最后几个字不知道说出来没有,也许有,也许还没来得及。
进入沉寂以来,二十几个小时没有说过话了,他的声音中略带干涩和沙哑。
式歌冶杀了这么多人,忽然明白这种死法的恐怖之处了——从开口到死亡,是有间隔的,这几秒忽然变得不可思议地煎熬和漫长。
在人生的最后几秒,心中全是马上就会死去的极度恐惧。
除了恐惧,还有强烈的羞耻。
式歌冶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致死的原因是说出这么一句愚蠢可笑的话。
他这辈子都没说过这种蠢话。他可是凌驾于众人之上,永远优雅的王子。
哪怕她强迫他说个“啊”呢。她为什么不能发发善心,只让他说个“啊”呢。
她冷漠地垂眸看着他,连死前的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肯给他留。
嘭地一声。
血肉四溅。
裴染对距离的判断准确,血花并没有一星半点落在她身上。
她低下头,发现随着式歌冶的爆炸,笔尖上悬着的那点绿光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裴染有点失望,不过还是不甘心,合上钢笔的笔帽,别在黑皮本子上,把本子揣进外套口袋里。
W的声音在耳边出现:“裴染?我丢失了目标,式歌冶不见了。”
“嗯,”裴染答,“我知道。他死了。”
式歌冶这个融合体的能力强悍到恐怖,竟然这么快就被她弄死了,W沉默了半秒,只问:“你还好吧?”
“我
没事。”裴染回答。
她悄悄摸到窗边,隐在墙后,小心地探头顺着窗子看出去。院子里那排古董车安静地停着,旁边没有人影,式歌冶那群喽啰们大概还在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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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要去楼上,把你偷出来。你在二楼面向院子左手第三个房间,对不对?”
裴染用机械手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扯。
门板也是黑色的简易合成材料做的,锁只是简单地嵌在上面,这种结构根本承受不住她的力气,门把手连带着上面的门锁,一起被她拽下来了。
门上多了个洞。
“裴染,”W忽然说,“暂时不要过来,我看见有个人路过外面的走廊,下楼去了,是跟着式歌冶的那个脸上挂着一条金属蝎子的男人。”
蝎子男。式歌冶吩咐他先去吃饭,看来他吃完饭回来了。
W说:“你自己小心,我看见他身上带着枪。”
裴染已经听见楼梯那边的脚步声了。
楼梯正对着门前的走廊,现在出去刚好撞个正着,裴染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拽下来的门锁,还有门板上的大洞,默默地又把它重新塞回去了。
扯下来的那块勉强卡在洞口,摇摇欲坠,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楼梯的方向过来了。
裴染侧身躲在门后。
脚步声来到门口,顿住了,肯定是看见了被裴染扭坏的门把手。
就是现在。
站在门外的就是蝎子男,他伸手去开门时,忽然发现门把手变成了这种怪样子,正在愣怔的一瞬,门突然开了。
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直取他的咽喉。
他给人当了多年保镖,早就身经百战,不是善茬,所有的反应都出于本能,他的身体瞬间向后反弓,就地一滚,躲开裴染的手,再起来时,已经从衣服里摸出了一把银色的枪。
裴染没那么好甩开,如影随形地贴上去,一把攥住枪身,发力猛地一掰。
咔地一声。
枪的部件崩飞,彻底变形报废了。
蝎子男这两年跟着式歌冶常混这片贫民区,非法改造的机械手见得多了,改成什么样的都有,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凶残的。
他手里的枪是式歌冶通过特殊渠道找来的,最近军工部门新研发的产品,还没有批量生产,全联邦也没有几个人有,枪的材料很特殊,非常坚固,绝不是普通货色。
可是机械手一扭之下,竟然就这么废了。
机械手的主人脸上封着胶带,胶带上的一双眼睛冷漠无情,又很淡定,像是以前就扭断过别人的脖子,也没把扭断他的脖子太当一回事。
蝎子男直觉地觉得,她杀过的人可能比自己还多。
他心中发寒,火速往后退,尽可能脱开裴染的控制范围。
手里的枪变形了,部件分崩离析,不过还有个完整的枪托。
蝎子男飞快地退后,转眼已经退到了金属楼梯旁边,举起枪托,去砸楼梯栏杆。
沉寂
中,不能开口叫人,一定要弄出大动静,二楼正在吃午饭的人听见不对,立刻就会出来帮忙。
裴染心知肚明,其他人可能也有枪,等他们都下来,一个人很难对付,麻烦就大了。
蝎子男对形势的判断一流,动作果断,裴染贴上去,飞快地去抓他握着枪托的手腕。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噗”的一声轻响。
蝎子男的动作忽然停了。
他的额头上多出了一个血洞。
蝎子男的眼球凝固,怔忪地望向二楼的方向,缓缓地堆萎下去。
裴染回过头。
二楼铁板搭成的简易走廊上,金属球正在那里。
W竟然自己用那双不太靠谱的折叠臂,把发射元件装回去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内部,也不知道是怎么摸索着怼上的,给自己连上了线,这一枪还很谨慎地开了消音。
他开了一枪,准准地命中蝎子男的脑门后,也没有停,正在用那双软弱无力的折叠臂支撑着自己,缓缓地,艰难地,往楼梯这边爬。
最关键的是,这只艰苦爬行中的金属球,身上还拖着裴染沉重的大背包。
裴染:“……”
他千辛万苦地装上他的发射组件,拖着他破烂不堪的残躯,赶过来支援她了。
裴染心中又好笑,又有点感动,三两步猫一样窜上楼梯。
二楼和楼下一样,也是宿舍一样的一长排房间,裴染弯着腰,避过窗口的高度,悄悄摸过去,一把抄起地上的金属球和背包。
“下次再有这种事,把药盒单独拿出来就行了,我的背包太重了。”
W解释:“可是包里还有你的薯片。我救了你的薯片,能给我们的关系加分么?”
苦肉计。
裴染心知肚明,他这摆明了就是苦肉计。他明明可以把药和薯片从包里掏出来,却偏偏要在她面前表演一个拖着她的大背包往前努力爬行的动人姿态。
非要整这一出。
不过确实挺动人。包里不止有好吃的薯片,还有她路上需要的水和口粮。
裴染:“谢了。”
W淡定回答:“不用客气。”
裴染悄悄猫着腰往回走,“你现在可以对那个蝎子男开枪了?”
“可以,”W回答,“他协助式歌冶绑架,非法拘禁,并且试图对你使用杀伤性武器,你是无辜的联邦公民,在你的生命正在遭受严重威胁的情况下,我当然可以对他开枪。”
“无辜的联邦公民”瞥了一眼旁边的房间,脚步慢下来了。
房间靠门口放着把椅子,椅面上摆着一个牛皮纸袋,裴染看清了,袋子上印着四个字——“疯狂炸鸡”。
裴染:!!!
是备忘录里今天,也就是周四的食谱——炸鸡!里提到过的炸鸡!!
炮制入味的鸡肉外,裹着一层炸到金黄的酥皮,咬一口,外面又香又脆,里面细嫩多汁。
这种时候,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的炸鸡,离得这么近,裴染都能闻到袋子里飘出来的香味了。
这绝对不能放过。
裴染立刻摸到门口,往房间里瞄了一眼。
里面有好几个式歌冶手下的喽啰,正围坐在一起专心啃炸鸡,个个吃得都很开心,椅子上放着的这袋不知是谁的,还没过来拿。
裴染瞅准机会,嗖地一下抽走椅子上炸鸡袋子,转身就跑。
W:“……”
袋子摸着还是滚热的,拎在手里,香味浓郁,裴染拎着战利品,一路飞快地下楼。
路过蝎子男的尸体时,又多瞄了一眼他那把枪。
W完全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她偷完人家的吃的,又想偷人家的武器,满脑子都是L4级的盗窃行为,这个联邦公民无论怎么看,都不太无辜。
先把她的L4级犯罪行为放在一旁,W也评估了一下那把可怜巴巴的枪。
“损毁得太严重了,而且这把MR8_907比较稀有,是军方实验中的新产品,不知他们是从什么渠道找来的,很难找到配件,没办法修好。”
裴染也觉得。刚才情急之下,下手太狠,否则倒是可以顺手牵羊捞一把防身。
“你们军方的枪随随便便就被人弄走了,不太行啊。”
W不吭声。
裴染不再琢磨枪的事,悄悄摸向院子里停车的地方。
趁着那群人都在吃午饭,正是溜走的好时机。
她刚才逛车行选中的那辆红色的沃莱特迅影,还停在原地,正在安静地等着她。
W忽然又出声:“裴染,有东西跟着你。”
这话听着多少有点瘆人。
裴染猛地回头——
背后静悄悄的,没有人,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东西跟着我?”
裴染一边问,一边又往另一个方向转头。
这回动作比刚才更快,不用再问,她已经看见了。
是一点漂浮的绿光。
明亮的光点如同悬浮在空中的一滴水,随着飞行姿态的改变,轻轻波动着,非常熟悉,应该就是式歌冶的那点光斑。
它正鬼鬼祟祟地贴在她的脑袋后面,在她快速转头时没跟上,被她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