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刘府,赵柏林直接去找魏夫人,将高都城的情形,以及与刘遐的交代,一并告诉了魏夫人,很多事情需魏夫人决断,这也省得刘遐到时为难。
魏夫人一向开通,笑着说:“赵先生费心了。在山里屯粮,也是万全之策,就算北方安定了,也不是多余之举,到时,我会督促正长去办的,先生不必担心。”接着话锋一转,说道:“我去找过春秀,说了你要北上的事,确实如先生所说,她要跟着一同前往。我本想劝她,看她主意已定,只好由着她了。不过,我问她如何去跟孟康叙说此事,你猜她如何说?”
赵柏林笑笑,他当然知道这位胡大小姐的秉性,“她一定会说,不用跟他说!”
“咦,你还真是说得准,她就是这般说的,好像孟康与她毫无关系似的。真不知道是哪路邪祟做怪?让她变成了这般不孝的样子!”魏夫人一脸鄙夷,忍不住斥责道。
赵柏林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说:“胡大小姐特立独行,一向喜欢自作主张,再加上那三个丫鬟武艺高强,即使独自出门,寻常人只怕也伤害不了她。她决意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这段时间身心安定,情绪颐和,故此产生了一些依赖。不过,夫人请放心,还是在西庄时说的话,到了韦家,要是胡大小姐愿意,我就娶她为妻,不愿意,一定会全须全尾送回河内郡,亲手交到胡郡守那里!”
“唉,我如何会不信你?只是她随你去冀州,终究是我负了孟康兄所托,才会这般不嫌麻烦去劝春秀,哪里想到她全不把胡孟康放在心上?真是白养了这闺女!”魏夫人依旧有些生气。
赵柏林只好岔开话题,“春秀的事情,夫人尽管放心。只是以后府上诸事冗杂,夫人还须放宽心,不要过劳心力,有些琐事交给正长办就行,他也不小了!”
“唉,本身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平日里焚香诵经,日子也自在。”
“不知夫人诵的是什么经?需要每日这般用功。”
“早些年,一位方外之人,在我家盘桓了半年有余,临走,送了几册《太平清领书》,说是每日诵读,自然会身体通泰的。”
“《太平清领书》?噢,就是《太平经》,那可不是几册,据传有一百多册哩。”
“是吗?这么多!”
“那是米教的经典,我以为不太适合夫人念诵,要说修炼身心,最好是念诵《黄庭经》,从灵台之上,到心肝脾肺肾之微,都有涉及,常念唱诵,对身心应该有所裨益的。”
魏夫人惊讶地看着赵柏林,温婉地说道:“先生所述,令人向往,《黄庭经》?闻所未闻,不知哪里可以得到?”
赵柏林想起那年参加学生会组织的记忆大赛,为了考验各位的记忆力,就找来一些佶屈聱牙的古文经典,让大家背诵,其中就有《黄庭经》,于是,微合上双眼,中指轻敲案头,口中喃喃道:“老君闲居作七言,解说身形及诸神,上有黄庭下关元,后有幽阙前命门······”一口气背到“清净香洁玉女前,修德明达神之门。”
魏夫人正襟危坐,凝神侧耳,听着赵柏林说的每一句话,直到赵柏林停下来,过来一会儿,才声音有些颤栗地说道:“先生所述太快了,我记不了许多,只字片语,也足快人心,不知先生能否录下,我必日日吟诵,不忘先生大德。”
“夫人不必如此,我抽空写下来就是,其中有些脱讹或错误,还需要夫人在吟诵时加以纠正。唉,记忆是最靠不住的!”赵柏林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魏夫人早已是心旌摇摇,不能自已。站起身来,对赵柏林深深一福,“若先生不嫌弃,可到书房去书写,旁边的卧室也可用来休息,只要先生不避讳就可。”
赵柏林摇摇手,“在书房书写起来当然方便,不过那处卧室,恐怕多有不便,我本不怕鬼,但也不是悖逆之人,若夫人不介意,我用一下书房就行,好在这本《黄庭经》也不长,估计一天多时间就可写完,只是这记性太不争气,就怕错讹之处多了,颠三倒四,不忍卒读。”
“不妨事的,先写出来,慢慢斟酌即可。”魏夫人读过赵柏林书写的《三字经》,虽有些不通的地方,但文笔流畅,义理清晰,重大的错讹却没有,郭景纯读后,也是叹服不已的。
两人到了书房,魏夫人亲自去准备笔墨纸张,这让赵柏林不自在起来,忙说道:“夫人不必亲力亲为,这些事让若兰来就行,她熟悉我的书写习惯,搭把手也在行,不像雀儿,毛手毛脚的,伺候不了笔墨。”
魏夫人一愣,接着笑起来,“行,我就让若兰来。”
若兰到了书房,魏夫人笑着说:“前些时,你伺候赵先生写《三字经》,他使唤惯了。今儿,你再服侍赵先生把《黄庭经》写出来吧。”
若兰果然娴熟,铺纸磨墨很快完成,赵柏林开始书写,若兰肃立一旁,魏夫人坐在对面小榻上,斜靠在隐几上,不错眼地看着赵柏林的笔在纸上游走。
中途,刘遐进门,看见这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魏夫人示意他噤声
,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又出去了。过了片刻,郭璞进来,悄没声坐在魏夫人边上的席上,也看着赵柏林书写的样子,显然,刘遐告诉了他,赵柏林正在干什么。
写好一张纸,若兰便蹑手蹑脚拿给魏夫人一张。
魏夫人默读着,面色虔诚,遇见不解处,蹙眉凝思,一旦理解,双眉舒展,笑意盈盈,这却急得郭璞在一边抓耳挠腮起来。赵柏林无暇旁顾,没有看见郭璞猴急的样子,却让对面的若兰看得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还是第一回。最困难的不是记不住,而是写不出,繁体字本身就很少使用,加上好些字笔画复杂,压根就没有记住怎么写。好在《黄庭经》是一部口语化的经书,难字不太多,要不然还真要掉底子了。他不会写多笔画的字,可是郭璞会,当他写“不方不圆闭牖窗”时,那个“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写了“由”字,魏夫人读了好几遍,眉毛拧的都打了结,也不明就里,郭璞吟诵一遍,又想想,马上明白过来,这个应该是个“牖”字,音同字不同,再来读,一下子就变得明白晓畅起来。
一部经书写完,早已是月升树梢头了。
魏夫人打破丧期不食荤的规矩,专门让厨房给赵柏林炖了一只鸡,用来弥补他耗损的精力。
搦管时间长了,赵柏林的手指头酸痛异常,他反复搓着手指头,看着魏夫人护若珍宝地守着那部经书,这边郭璞看完,她那边迅速就收回了。
胡春秀进来,看见屋内情形,好奇地走到魏夫人身边,看看纸上写的数行文字,看看赵柏林,轻蔑地一撇嘴,嘀咕一句:“装神弄鬼!”转身欲出门,看见了书案上的鸡汤,停下脚,抽抽鼻子,抱起汤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用手一抹嘴,一声不吭又走了。
赵柏林呵呵笑起来,心里真是感谢胡春秀没有揭短,没有让他下不来台。
魏夫人对赵柏林和郭璞道:“这经书明白晓畅,我知道了,为什么过去读经时不能专神了,方法不对,景纯,你看,这里说的明白,沐浴盛洁弃肥薰,入室东向诵玉篇,约得万遍义自鲜,散发无欲以长存。看看,多具体。”
赵柏林高深莫测笑笑,他哪里明白其中奥义!对魏夫人来说,自己不过是知识的搬运工而已。
赵柏林端着鸡汤,回到房间,叫来若兰,和雀儿一道,就着几个面饼,吃了一个罄尽。
“赵先生,你要走吗?”吃饱了肚子,若兰问道。
“嗯。”
“何时走?”
“过几日,寒露前一定要走的。”
“还回来吗?”
“说不好,兴许不回来了。”
“唉,那就是回不来了。”若兰戚戚叹一句。
雀儿看出了若兰的不舍,“若兰姐姐可以随我们一起去嘛!”
若兰看着雀儿天真浪漫的样子,叹道:“说得轻巧,谁能和你比,有赵先生这样的好主人!”
雀儿自豪得微扬起头,嘴角噙笑,“赵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主人。”
赵柏林呵呵笑笑,轻抚一下雀儿的头,“别得意,有苦头在后面哩。”
“我不怕,再苦也愿意随着主人!”雀儿小鸟般倚在赵柏林身上。
“真是看的眼热,雀儿只管显摆,也不顾念一下姐姐,真是的。”若兰说罢,在雀儿胳膊上拍一下。
赵柏林宽解道:“魏夫人还是很好的,待人仁厚,还有德行端方,若兰的命也是蛮好的。”
若兰无言。
雀儿突然坐直身子,对若兰说道:“我阿爷也是好人,一眼看出主人不是凡人,就将我送给主人。奶奶也可以将姐姐送给主人嘛!”
“莫瞎说,人又不是物件,哪里就送来送去的!”赵柏林搂住雀儿肩膀,嗔怪道。
“我若是到赵先生这里,哪里能像雀儿这般讨先生好?又是教你识字,又是教你射箭。唉,我哪里修来这般福分!”若兰叹一句。
赵柏林笑笑:“雀儿聪慧,学东西快,你也很聪明,学东西应该也很快的。”
若兰停顿片刻,“我们哪里有雀儿福分?要不是先生爱重,我一个贱婢哪里能有一点机会来给先生铺纸磨墨?来听先生谈经说书,只有那些嫡亲公子才能近先生身的。”
赵柏林突然明白过来,这些世族大家在家族子弟的培养上是有边界的,外人和奴婢是没有机会系统接受尖端教育的。这是一个知识封锁的社会!只好说道:“我哪有这些讲究?能学到知识,那是你的本事!”
三人正说着话,郭璞来访。
若兰见来人,告辞走了。
郭璞坐定,郑重道:“先生,我劝了望月好一阵子,她执意要跟着胡春秀去,我发了狠话,她倒是更狠,说让我花了许多钱财,大不了拿命来偿付。唉,我哪里是在意钱财之人,我只是舍不下这份感情而已。”
赵柏林沉吟片刻,说道:“她为何执意跟
着胡小姐,我也不知。要想劝阻她,也只有胡小姐去说才是。我恐怕也劝不住的!”
郭璞有些失望,“我知道你也劝不动,只是烦劳先生去说动胡春秀,让她拒绝了,岂不是釜底抽薪,断了望月的念想。”
赵柏林点点头,“这倒是一个法子,不过,胡小姐答不答应还难说,我可以去试试。”
“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过,我还是有一事要问清楚才好,你莫见怪!”
“先生但说无妨。”
“你既然钟情于望月,为何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哦,这个却是有些麻烦,我常年在外,很少归家,虽然父母都不在了,但还须跟族中知会一声,得到应允才是。再说了,我俩的生辰八字有些违拗的地方,对望月也不利。唉,望月孑孓一人,无依无靠,我们在一起,总不能让她做侍婢吧,只好先当个小妾,待以后有了机缘再说。”
赵柏林听了像是在施展自己的故技,可自己与胡春秀的姻缘,跟你这哪里又是一回事呢?不免轻轻摇摇头,“望月是个有见识的姑娘,身世蹉跎,经历了许多磨难,我寻思着,她肯定不想拖累你,才会有这般决绝的念头。若果胡小姐答应她,她恐怕断难再回头了!”
“若果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一路北上,只能拜托先生多多照顾了。”
“这是自然,何必多言。”
受郭璞委托,赵柏林到了胡春秀那里,东拉西扯半天后,赵柏林问道:“听说望月要跟你一同北上?”
“是啊。”
“你答应了?”
“答应了!怎么啦?”
“哦,我只是问问,那郭景纯为了和望月团圆,卖了家产,四处奔波,动了那么多的心思,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安定下来,却说分就分了,不免有些感慨!”
“这有什么好感慨的?望月想跟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就是。”
“我想,你应该劝劝她才是,说不定是一时兴起,这冲动是魔鬼,到时别后悔才好。”
“有什么好后悔的,不想跟我们在一起了,再回来就是。望月又不是几岁孩子,哪里需要你去操这闲心?”胡春秀不满起来,顶了一句。
“她又不是跟我走,我操什么闲心?只是为你着想,才多啰嗦几句。”
“我也不需要你操什么闲心,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一拍两散就是,哪里就这么多的废话?”胡春秀真的有些生气了。
赵柏林也有些生气,这女人还真是听不出好赖话,顶起牛来,还真没有谁受得了的。只好悻悻道:“我只是问问,哪里就惹出这么多的气话来?不听算了,只当我白说。”
“我可不是那些老娘们,写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混账话,就五迷三道信了你。对我,你还是真诚些,别搞什么弯弯绕的东西,我可不好骗!”
赵柏林连忙站起身,“行行,你别说了,这年月,要说骗,谁敢对着你来。”夺门就准备出去,跨出去一只脚,又回头对胡春秀说道:“这世上,也只有我真心待你,咋会骗你?”
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赵柏林回到屋,想想不该去说望月的事情,惹了一头骚,真的不值当。
看见赵柏林脸色不好看,雀儿端一杯水过来,嘀咕道:“刘家奶奶让你过去,说是有事。”
“什么事?”
“不知道。”
赵柏林想着胡春秀嘲讽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混账话”,顿时有些不耐烦起来,后悔不该装逼写什么《黄庭经》。这么想着,又不好不去,只好站起身,去魏夫人的住处。
到了魏夫人的房间,刘遐也在,站在魏夫人身后,看见赵柏林过来,做了个鬼脸,笑着朝地上呶呶嘴,赵柏林看见一侧地上一溜儿跪着四名仆役,两名粗壮汉子,若兰和一名侍婢两眼含泪,哭得正伤心。
赵柏林心里不免嘀咕,他们犯了什么错吗?这样处罚他们,可看他们表情,又不像。
正愣怔,四人一起磕头,口中齐声道:“见过主人!”
赵柏林吓了一跳,怎么就成了主人了?诧异地看着魏夫人,不明所以。
魏夫人笑道:“这几个都是在府上多年的下人,人也老实本分。想着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这俩汉子别的本事没有,一身力气,还能供先生驱使。若兰你是知晓的,这些丫头里,她还算伶俐,认识几个字,又知道疼人,可以伺候先生日常的起居。若梅跟我时间最长,六岁就进了刘府,机灵,嘴甜,还漂亮,平时可以和先生解解闷,也是不错的。”
一通话语说完,赵柏林为难起来,离了刘府,前途未卜,又不是去别的地方享福的,带这些人,吃喝拉撒且不说,一旦有危难袭来,如何应对?这么想着,对魏夫人道:“夫人厚谊,我心领了。这次北上,道阻且长,凶险之事难以避免,带着他们,哪里能比此处的安逸?我看还是算了吧。”
话音未落,若兰忙说道:“
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着主人,天涯海角,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求主人莫要嫌弃!”说完,匍匐于地,哭得身子都痉挛了。
赵柏林知道若兰的心思,见状,看看魏夫人,无奈道:“既然若兰心意已坚,就让她跟着吧。”
闻言,若兰连声道:“谢谢主人,谢谢主人!”
那两名汉子看看若兰,又看看魏夫人,抱拳拱手道:“请主人收留,生死有命,决不后悔!”
刘遐也在一旁说道:“师父,你就收留他们吧,路上也是个帮手。”
赵柏林只好点点头,对俩汉子说道:“那就去胡大哥那里报到吧,这一路上,除了颠簸劳碌,还要练习武艺,到时须吃得苦才行。”
刘遐接一句:“那是他们的福气,如何忍不得一些苦楚?”
俩汉子叩头应承下来。问他们姓名,一个叫刘诚,一个叫刘忠,岁数在十**上下,都是三年前家乡闹饥荒,流落到此,被刘府收留下来的。
赵柏林看看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若梅,笑着说:“若梅,你打小跟着魏夫人,你还是留下吧,照顾好魏夫人。等我们从北面回来,有了安身地方,你要想来,再来也不迟。”说完,也不等若梅说话,就对魏夫人说道:“刘忠、刘诚和若兰,我就带走了,若梅还是留下吧。”
魏夫人笑着说:“先生既这么说了,那就让若梅留下吧,也是她没这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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