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苏成意几乎是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就想到了何悟非手上那块被烫伤的痕迹。
于是他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是捡到的?”
何悟非没说话,点点头。
“你跟踪陈锦之.不会是为了拾金不昧吧?”
苏成意翻动了一下被烧到只剩下一半的学生证,一股焦味,这就算还给她也用不了了。
何悟非好像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推测刺激到了,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他每次咳嗽的时候声音都很嘶厉喑哑,像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似的。
苏成意随手扯了几张抽纸递过去。
“伱不会有哮喘之类的吧?”
“支气管炎。”
“抽烟抽的?”
“嗯。”
苏成意揣着手战术后仰了一下。
他其实很想问,你是怎么把自己活成这个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样子的。
但是何悟非缓过气来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这人总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想到陈锦之说的话,苏成意现在很认同了。
他就像是那种肉体跟着时间推移在生活,心理却停留在了过去某一天的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反而是何悟非先开口。
“医药费”
“我交了,你不用管。”
苏成意打断他的同时摆了摆手,不甚在意的样子。
何悟非摇了摇头,
“之后我会还你。”
“你想怎么还?”
苏成意偏头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
“营养不良,长期未进食。你把身上最后的钱都拿去买跌打药水了?”
“.”
何悟非没说话,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我们正好在楼下咳,埋伏你。你可能就不声不响地死在那里了。你明白吗?”
苏成意略略皱起眉头。
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那条小巷又很偏,几人在那蹲了那么久都没什么人路过。
“那有什么不好吗?”
何悟非忽然笑了笑,嘴角牵动脸上的伤痕,看上去都疼,他却恍若未知。
这还是苏成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笑。
而且还并非苦笑,像是对于死亡这件事很期待似的,毫无求生欲。
“你认识一个长得和陈锦之很像的人,对吗?”
他尝试着问道。
何悟非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评价他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苏成意忽然有一种面试的时候在被考官打量的感觉。
良久,何悟非忽然伸手摸向自己内衬的胸口口袋。
他拿出来一个老式皮夹。
看来是面试成功了。
苏成意感觉上次看到这么老的钱包款式还得是小时候外公用的了。那时候外公时常会从里面拿出个一块两块的,让他去买零嘴。
何悟非对待它却极尽小心,打开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至宝。
苏成意细心地观察到,皮夹里一毛钱都没有。
何悟非从隔层里抽出一张2寸照片,递到苏成意手里,还不忘补充一句:
“小心。”
苏成意接过来,是一个女生的证件照。
她正对着镜头露出笑容,穿的是一中的校服。
这些年来,校服的款式虽然经过几次改良,但大差不差。
而且蓝白的经典配色也一直没变过。
这个女生眉眼的确和陈锦之有几分相似,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陈锦之长相更偏明艳,这个女生则要柔和得多,最多也就是晃眼一看,有些神似。
或者换句话说,世界上很难找到与陈锦之这样的长相真正类似的人。
上辈子iris大火之后,以整容技术为名的南韩不知道废了多大劲,想复刻出所谓的“第二个iris”,无一例外的都凉了。
确认了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之后,苏成意就没有再继续看,把照片递还了回去。
陈锦之的想法是对的,果然存在这样一个和她相像的人。
到目前为止,何悟非对她展现出来的各种让人费解的行为,忽然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何悟非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手指擦试了一下照片,眼神留念地停留了几秒,才把照片收回皮夹里。
“照片上的人是谁?”
不想打扰陷入回忆的人,于是苏成意等他脸上怀念的神色渐渐消退,才又接着问道。
“是以前的同班同学。”
何悟非低下头,说话的语速很慢。
“你喜欢的人?”
苏成意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开门见山。
他有预感等下会听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对。”
他问得果断,何悟非回答得也很干脆。
“你们没有在一起?”
听到这个问题,何悟非的手突然抓紧了被子,不住地颤抖着。
苏成意平静地看着他的剧烈反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杯里的水。
“.你愿意听吗?”
何悟非松开被他攥成一团的棉被,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了这句话。
“愿意。”
苏成意点了点头,看着他。
两人对视,何悟非觉得面前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不属于同龄人的气质,安定而且淡然。
明明是第一次面对面交流,何悟非却莫名觉得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于是他往后靠了靠,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道:
“她叫许知寒。我是初二的时候转来一中的,跟她是同班同学。”
“她很漂亮,学习又好。对比起来,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是我想,我认识了她多久,应该就喜欢了她多久。这应该也算是一件不太普通的事了吧?”
他讲到这里,苏成意居然从他嘶哑的嗓音里听出来了几分柔情。
一见钟情然后从一而终这种事情,的确并不普通啊,苏成意默默想。
“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我为了不被大家孤立,竭力讨好着每一个人,包括学校的老师。”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我来自南部沿海的一个渔村,所有人都哄笑着说难怪闻到一股鱼腥味,我感到很难为情,但也只能跟着笑。”
“只有她悄悄转过头来问我——大海一定很漂亮吧?”
“那时候的一中和现在很不一样,处处都是不合理不近人情的条例。休息时间只能用来去厕所,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连自习课发呆都会被通报批评。”
“一切和我以前的学校都区别很大。在我为了各种新出炉的条款感到惊讶的时候,会发现其他同学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有许知寒不一样,只要是她感到不合理的事情,她都会勇敢发声。虽然她自己成绩很好,可是其他人因为成绩下降而被罚跑十几二十圈的时候,她都会尝试着去说服老师。”
“然而她一个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也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自己反而因为这样正当的发声而被孤立了起来。”
“你会问为什么我喜欢她又不愿意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对吧?因为我自卑又懦弱,连和她说句话就得鼓足十分的勇气,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我是个卑劣的人,可是她依旧对我笑,还感谢我愿意和她聊天讲话。”
何悟非苦笑了一下,捂住了脸,接下来他的声音颤抖着从指缝间钻出来。
“再后来,她开始和家里有了些矛盾。她想学艺术,家里人不允许。学校也给很多压力,班主任每天都当着全班人的面骂她,说她心术不正想走捷径,说她败坏班级和学校的风气。”
苏成意心里咯噔一下。
实验楼f栋的校园传说,王大爷当时的描述,那位想参加艺考的学姐,一切忽然都连接了起来。
他却头一次不希望自己这样的联想是正确的。
“我其实能看出来的,我看出来了。她那段时间变化很大,很痛苦。可是我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做。”
“后来她死了。”
“她的死和每一个人都脱不开关系,让我彻底看清了我是个懦弱无能的人。”
何悟非的声音让苏成意以为他在流泪,抬手想递纸巾的时候,却发现他眼底是干涸的。
“你知道吗?她活着的时候,没人在意她的想法。她死了,却也一样。”
他忽然抓住了苏成意的手腕,力气很大,苏成意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没有试图挣开。
“学校的管理制度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却请了很多所谓的大师来做法事。那间教室门口居然贴满了黄纸符咒,你说多么荒唐。
她的父母来学校闹了一场,得了赔偿金后就离开了。
朝夕相处的同学都把她的死亡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没人在乎她为什么会死,甚至没有人觉得日复一日的生活因为这件事有了点什么不一样。”
“在我还没有开始接受她已经不在世上这个事实的时候,周围人竟然已经可以嘻嘻哈哈地分享所有关于她的八卦了。”
“我没办法在这种地方待下去,所以我休学了。再然后,我就活成了像现在这种样子。”
何悟非笑了一声,语气里全是自嘲。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许知寒还活着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敢做,她不在了,我又把自己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苏成意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天,是她的祭日。我买了花去看她,走过去的时候,远远看到彭志也在那里。他看上去很慌乱,而且在烧这个东西。”
何悟非把半边学生证拿在手里,缓缓说道。
彭志应该是彭老头的大名。
根据何悟非的描述,在许知寒事件中,彭老头作为当时的班主任,因为个人的偏见,联合家长对许知寒进行了非常严重的精神打压,并最后导致了她走向绝路。
苏成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难怪他看到和许知寒有些相似的陈锦之的时候那么慌张。
然后估计又是听信了什么迷信的方法,连夜就拿,不对,是偷了陈锦之的东西要跑去许知寒的坟前面烧掉。
“他看到有人走过来,还没等火熄灭就匆忙跑走了。我扑灭了火,就看到了这张证件照。”
何悟非低下头,叹了口气。
苏成意瞥了一眼他手上烫伤的疤痕,他当时估计以为是许知寒的什么东西吧,急得直接用手生扑的。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她。但是有点像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想亲眼见一面。”
苏成意点点头,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现在见到了,什么感觉?”
“更加认识到了,许知寒早就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何悟非轻声道了句谢,慢慢喝了一口温水,说话的语气满是悲哀。
他说到这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已经很清晰了。
多年前,何悟非转来了一中,认识了许知寒,并且喜欢上了她。
许知寒因为替受罚的同学们出头而被彭老头针对,被同学孤立。
后来她想要学自己热爱的艺术,遭到了家长和学校的双重打压,长久以后终于承受不住,选择了结束生命。
何悟非认为是自己不够勇敢,没有站出来支持她。因此感到悔恨而又痛苦,选择了休学,并且自暴自弃得过且过到了现在。
在许知寒祭日这天,彭老头在火箭班教室找艺术生陈锦之的茬儿,反而被她和许知寒有些相似的容貌吓到。
他连夜匆忙赶去许知寒的墓前,想要烧掉陈锦之的学生证来“去去晦气”,没想到正好被来祭拜的何悟非撞到。
何悟非拿到学生证之后,非常想和陈锦之见一面,于是就闹出了“跟踪”的这件事。
苏成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完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何悟非。
这种时候不能说什么感同身受,也不能说你明白。
你不明白。
所以他只是伸手握住了何悟非微微颤抖着的手。
“我喜欢许知寒十五年了,她离开这个世界也有十年了。
如今我连她的脸都有些记不太清楚,但我对她的喜欢却没有减少一点。你相信吗?”
何悟非抬起眼睛,像是在问苏成意,又像是在问另一个世界的许知寒。
“相信。”
苏成意点了点头。
他这样的表现,足以说明那段感情有多么值得用一生去怀念,才会导致他直到现在也还被困在过去。
“可是我甚至都没有告诉过她,我有多喜欢她。我现在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可是她永远留在了十七岁,所以我觉得我的心也和她一起留在了十七岁。
我不想,也不敢走向新的生活,我甚至不敢去死。
当年的同学估计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她的父母也早就有了新的孩子。如果连我都忘了她,世界上还有谁能记得许知寒?”
何悟非红着眼眶说着这些沉痛的话,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苏成意的心情连带着也很沉重。
他只是单单在旁边听着,都感觉到了从何悟非身上蔓延出来的,天人两隔的绝望。
于是苏成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要跟着一起红了眼的冲动,开口道:
“我曾经看过一场话剧,里面有一段台词是——”
他顿了顿,跟着回忆慢慢说道: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像落叶忘掉风,像图拉忘掉母犀牛。”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苏成意背完台词,紧握住何悟非的手腕,又接着说:
“我这时候或许应该和你说些,人都要向前看之类的套话。但我不太想说,因为你大概早就已经听烦了。
所以我要说的是,不要忘掉她,带着你对她的感情好好活下去吧。”
何悟非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听着这些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忽然非常感谢半小时前自己对于面前这个少年的坦诚。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划过他下颌上剐蹭出的细密伤口。
眼泪是盐水,一定很疼。
苏成意低下头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慢慢说了最后一句:
“因为或许哪一天,你一个恍神的功夫,就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而她就笑着站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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