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容锦在此地留了大半年,但于她而言,并没什么牵绊着放不下的。
她平日常往来的人屈指可数。
谢秋桐留在芙蕖镇原是为了安胎,如今出了月子,夫妇二人也不会在此久居,等到堤坝修整妥当好,就该回湖州去了。
再有就是映月。
在决定回京后,容锦专程往吴江城走了一趟,拜会柳夫人。几日前才应下,转眼就要离开,自然得给个说法才行。
但容锦也明白,柳夫人不会为难自己。
她能在小瀛洲住上那么一段时日,如今想来,八成是沈裕的手笔。
以柳氏的家业,能有什么大生意,值得柳夫人亲自到湖州谈上一个月?她先前就曾有过疑虑,只是那时并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柳希音亲自见了容锦,听了来意后,悠悠抬起眼看她,隔着茶水氤氲出的雾气,笑容显得意味深长,又带着几分打趣。
那时小稷拿了沈裕的令牌见她,柳希音虽莫名其妙,但并没拂沈裕的脸面,当日就吩咐人收拾行李离了家中。
这些时日在外,但小瀛洲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她。
早前因着江南水患饥荒之事,柳希音与沈裕打过数次交道,对这位名声在外的“沈相”印象极为深刻。
心思深沉,雷霆手腕。
正因如此,她初时压根没往旁的地方想过,还当江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能惊动这位。
毕竟若非知根知底,谁能想到这么个人居然会被情爱绊住脚,甚至不惜大费周章,来演这么一出呢?
柳希音先前看容锦,虽觉着顺眼,但并没过多关注,今日却是看了又看。
容锦不大自在地垂了眼睫:“我这回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柳希音眉尖微挑:“但说无妨。”
“失约是我的不是,但还望夫人依旧能给映月这个机会。”容锦解释道,“她年纪虽不算大,但心思灵巧,也肯认认真真学……”
柳希音明白了她的来意,应得很是爽快,又感慨道:“难得姑娘还惦记着此事。”
其实这种事情,只要沈裕着人来传一句话,无论映月再怎么不成器,哪怕将整个首饰铺子都赔进去,柳希音也不会赶她走。
这位“云姑娘”却为此亲自登门,足见是个心思纯良的厚道人。
但恰恰证明,她怕是压根没把沈裕当自己人。沈相折腾了这么一通,看起来仿佛收效甚微。
柳希音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想到两人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又不免有些惋惜。
她抚过发上那支出自容锦之手的步摇,含笑道:“我很喜欢姑娘你的手艺,若是有朝一日再回吴江,大可再来寻我。”
容锦一怔,随后也笑道:“好。”
得了柳夫人的承诺,容锦这才去寻映月。
只不过一见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映月先火急火燎道:“云姐姐来得正好
,我正要托人传消息回镇上。”
“不急,”容锦了然,“是先前的事情有了眉目?”
“我这几日忙里偷闲,将三家书院找了个遍,总算寻着隔壁婶子的新住处。”映月神色凝重道,“你应当知道她的性情,平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说上半日,可我借着拉家常,问及他们为何匆匆搬家时,她却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映月着人传了消息回去,却依旧放心不下,越想越觉着那位新搬来的乐师古怪。
容锦安安静静听了,无须多问,便能猜到沈裕的手段。她轻轻拨了下柜台上的算盘,向映月道明来意:“我要离开此地了……”
最初相识那段时日,映月也曾好奇过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是何来头。
于她而言,容锦像是她的福星。原本磕磕绊绊的生意顺遂起来,到如今搭上柳家,连母亲那不知被折磨了多少年的沉疴,也有了康复的盼头。
映月也知道,她不会长久留在此处,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容锦不疾不徐地讲着,说自己在来之前去见了柳夫人,叫她不必有什么顾虑,今后安心留在此处历练。
映月听得眼圈都红了,小声道:“姐姐,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容锦认真想了想:“会。”
等容绮年纪再大些,能够独当一面,她才算是践行当年在母亲病榻前的承诺,能够彻底安心。
届时若是在京城待得厌烦,兴许会四处走走,故地重游。
映月认真道:“那等你再来时,我请你去吴江城最好的酒楼。”
容锦轻轻揉了揉她的鬓发,含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谢秋桐对容锦知根知底,一听她要回京,就知道事情怕是不妙,将怀中的孩子给了乳母,令人抱到别处去哄。
及至听完,知晓被她打趣过的那位乐师就是沈裕,一口茶险些吐了出来,脸色变了又变,堪称精彩。
容锦哭笑不得,为她拍着背顺气。
“你们……”谢秋桐的神情依旧一言难尽,千言万语,最后归于一句感慨,“也是孽缘。”
容锦的手悬在半空,过了会儿方才收回,一哂道:“是。”
以两人的出身,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她原本平淡却安稳的人生,从踏入黎王府的那一刻出现偏差,自遇到沈裕那夜开始,因缘际会,命数交织。
但她与沈裕之间并不是话本上才子佳人的故事,从一见钟情到白首偕老,初时太过不堪,兜兜转转到如今,确实称得上“孽缘”二字。
对于此事,最为镇定的还是颜青漪。
荀家那位小姐在窗边背医书看得昏昏欲睡,见着她来,倒是立时精神起来,兔子似的竖起耳朵。
只是还没听上两句,就被颜青漪打发出去煎药了。
颜青漪这回南下,一时半会儿并没准备回去,只问道:“你可想好了
?”
容锦点点头。
“当初你想要的东西,我倒是琢磨出来了。”
颜青漪面前摊着本牛皮纸订成的小册子,这是她几乎时时带在身边的东西,想起什么就记上一笔,字迹凌乱,圈画涂抹的痕迹随处可见。
她翻过几页,抬眼看向容锦:“你还要吗?”
容锦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在随着沈裕来江南之前,她在颜青漪的医馆住过几日帮忙,曾打探过沈裕的病症,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以沈裕这“百毒不侵”的体质,这世上有没有能挟制他的东西。
颜青漪那时答的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毒在他体内。想要挟制,可能不如杀他来的容易。”
容锦只听“杀他”这个字眼就歇了心思,以她的性情,若非真到穷途末路,是不会有这份狠心的。
她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若非颜青漪主动提起,怕是压根想不起来。
“为何……”容锦眼睫微颤,欲言又止。
这几年来,颜青漪没少为沈裕的病费心思,诚然是与这疑难病症杠上了,同时也有偿还沈裕恩情的意思。
她是大夫,不是漠北大巫之流,按理说不会如此。
“你当初问时,我答不上来,便一直惦记着。”
但起初只是自己暗暗琢磨,并没想过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这大半年你不在京中,兴许不了解,他……”颜青漪斟酌着措辞,谨慎道,“有些疯。”
她从不过问朝局之事,也不常入京,“疯”这个字,是荀朔无奈之下的抱怨。
荀朔与沈裕的关系虽没到至交的地步,但算得上朋友,饶是如此,看不过眼的事请也越来越多。
他知晓沈裕不易,朝局政斗难免落得你死我活。
可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然杀了恶人,自己又成了新的恶人。
“没人约束得了他,”荀朔那日从穆家祭奠归来,身上沾染灵堂独有的香烛纸钱气味,脸色与身上那件素服一样苍白,深深地叹气,“长此以往,就回不了头了。”
颜青漪捣着药草,漫不经心地听着,心中一动,琢磨许久的事情倒是有了点眉目。
她抚过那时记下的凌乱字迹,向容锦道:“你若还想听,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