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商陆这个年纪,如雨后拔节的春笋,长得正快。
昔日在陵川,容锦曾远远地见过他,但那时只想着躲避,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如今重逢,面对面站着,才意识到他已经高出自己这么多。
他身量快要赶上沈裕,就连通身那股气质仿佛也越来越像,越来越冷。
咽喉上那道骇人的伤已经痊愈,但痕迹难消,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容锦指尖轻轻捻着,原本想好的问候,在商陆略带谴责的目光之中咽了回去,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大想提旧事,但商陆显然并不如沈裕那般配合。
“我被人从山中救回,昏迷数日才醒,那时你已杳无踪迹。”商陆脸上没了对她的一贯笑意,“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会梦到分别时的情形……”
他在大雨之中与围捕的人周旋,恐他们寻到容锦的踪迹,就算能脱身,依旧会刻意暴露行踪。
以身为饵,吸引那群嗜血的财狼。
到最后,他杀了几乎所有贼人,自己也在围捕之中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冬日冰冷刺骨雨水砸在脸上、身上,与不断涌出的鲜血混在一起,他那时已经感觉不到,通身的力气与温度如流水从指缝淌下,费尽心思也攥不住。
昏迷前模糊的视线之中,是阴暗的天色、萧条的枝叶。
再醒来时,他因咽喉处的伤难以出声,强撑着比划给荀朔的一句话,就是问容锦的消息。
商陆曾反复厌恶过自己的无能,没能好好护着容锦,也有负于沈裕的嘱托。
直到后来得知容锦仍在人世,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一场“出逃”,在庆幸之余,心中也存了几分怨怼。
这点情绪,在陵川错过后愈演愈烈。
容锦的行踪传回别院时,商陆也在,无需多问,只看一眼沈裕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想如何。
他什么都没说,心中却隐隐有些期待。
但在离京之前,他出门办事时偶然撞见了沈衡。
江南一行,沈衡将诸多差事办得极好,随行属官皆以为回京后论功行赏,他必然能拔的头筹。
谁也没想到,他连御史台的差事都没保住。
沈衡交友广泛,不少同僚想过为他陈情辩解,但沈裕铁了心要清算这账,哪怕御史中丞崔榷亲自拜见,也只是消了他那份杀心。
沈衡出身寻常,数载寒窗苦读才得以入仕,一夕之间却又成了白身。最难的是,得罪了这么一位,今后怕是再无复起之日。
可他并没如旁人想象中那般自暴自弃,又或是一蹶不振。
半月后沈衡出现在问道书院,成了位教书先生,因才学渊博、谈吐有趣,备受书院的学生推崇。
商陆衔恨陵川公孙府外之事,见着沈衡与他那群学生,心气不顺,索性使了个绊子。
沈衡毫无防备,被倾倒的酒桶浇了满头,鬓发、衣衫淌着
酒水,分明那样狼狈,却又从容不迫地拦下想要讨说法的学生。
稍作收拾后,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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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并没“做贼心虚”的意思,抱着手臂,冷冷地斜睨着他。
可沈衡第一句话就令他变了脸色。
“你们寻到她了?”
谨慎起见,容锦的行踪知情者寥寥无几,皆是信得过的人,可沈衡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人却得了消息。
商陆拧了眉,逼问道:“你从何处得知?”
沈衡道:“沈相告假离朝,诸事交由公孙兄代管,能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般大费周折?”
“你又想做什么?”商陆一想到他当初将容锦藏于马车之中,不动声色地与自己打机锋,额角青筋微跳,“公子先前留你一命,你若不知好歹……”
“放心。”沈衡拂开他攥在自己衣襟上的手,平静道,“你若有心,劳烦问那位一句,他当真想看玉碎吗?”
言毕,便转身离开。
砖石上积着一洼酒水,商陆手上也沾了浓浓的酒气,回到家中几番清洗,依旧没能彻底洗去残留的气味。
而沈衡最后那句话,也如这酒味一样,挥之不去。
他不再是从前地牢中关着、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狼崽,他被沈裕从蛮荒之地带到京城,哪怕没认真学过诗书礼仪,耳濡目染,也长进不少。
商陆心中不耐烦,却又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沈衡的用意,终于还是在抵达吴江前一夜,敲开了沈裕的门。
若要他自己,其实想不出“玉碎”这样的措辞。
他想的是少时误打误撞闯进地牢的一只小雁,翅羽受了伤,叫声也很微弱,是他用漏下的雨水与抢来的粗饼,一点点养起来的。
小雁伤势一日日好起来,叽叽喳喳着羽翼渐丰,想要从天窗离开。
他情急之下,用一粒小石子将它打了下来,强行留在身边,可这一厢情愿的勉强并没换来好结果。
兴许百余日,又兴许不过十天半月,那小雁就没了。
无论心中再怎么怨过,他都不愿看到,容锦如同少时那只小雁一样。
如今她回来了,好好地站在这里,依旧是往日温柔模样。
商陆抱怨的话说到一半,闭了闭眼,低声道:“算了。”
容锦心中一软:“先前之事是我思虑不周,令你担忧了。”
她并不后悔离开,哪怕再来一次依旧会如此,只是看着商陆如此,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微凉的秋风之中,大船缓缓驶离吴江渡口。
天际的余晖铺洒开来,残阳如血,映红了半江水色,辽阔壮观。
商陆接过她手中拎着的行囊:“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满意再让人改。”
容锦跟在商陆身后,抿了抿唇。
当初南下时,沈裕曾留她同住一室,以致她眼下心存顾虑,担忧旧事重演。
好在沈裕还算守诺。
房间虽不算大,但收拾得极为妥帖,绵软轻柔的被褥、精致的陈设,甚至还特地备了绣筐,各色针线一应俱全。
像是怕她在船上这段时日无趣,好打发时间。
容锦打眼扫过,道了声谢,欲言又止。
“姐姐是想问公子?”商陆端详着她的神情,解释道,他身体不舒服,已在自己房中歇下,若是有什么事,晚些时候我替你知会一句。??[”
容锦忙摇了摇头:“无事。”
只是这一日未曾见到沈裕,登船后依旧不见踪迹,总觉着有些反常。
“可惜。”
商陆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容锦探身开了窗,回头问道:“他的病……如何了?”
早些时候与颜青漪道别时,她曾问过,出乎意料的是,颜青漪对此竟也不大了解。
颜青漪去岁曾有进展,随信寄过一些丸药过来。
沈裕回京后要了那药的方子,请她看过两回后,便没再着人到青庐去问过。
据颜青漪所说,荀朔隔二差五会过府为他诊病,但兴许是病情稳定,又兴许沈裕是有了别的法子,后来也不常去了。
旁人兴许不清楚内情,但商陆跟在沈裕身边,是他再信任不过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容锦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商陆在她的注视下,到了嘴边的话磕绊了下:“还,还成吧。”
若说先前是随口一问,如今看他这反应,容锦愈发意识到不对,反问道:“是吗?”
商陆擅长杀人,却不擅长扯谎,尤其是对着容锦。
他咳了声,决定将这问题甩出去:“你若是记挂,不如亲自问公子。”
“记挂”二字成功堵了容锦的嘴,她沉默片刻,指了指半掩的房门。
商陆会意,悄无声息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