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是在某天傍晚来临的。
甚尔刚离开十分钟,鹿伏兎砂糖正坐在床边,看着婴儿床里黑发碧眼的漂亮婴儿偷乐。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和甚尔身体互换的现象并没有完全结束。
出生三个月,小惠的喂养她和甚尔大概一人分摊了一半。
这里的“喂养”,当然是指真正意义上的喂养——
也就是,哺乳。
想起半个小时前,“她”一脸冷漠且熟练地抱着白生生,软嫩嫩的惠喂食,鹿伏兎砂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觉得甚尔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爸爸了,亲生亲喂,没有比他更符合“爹咪”这个称呼的人。
拉回思绪,鹿伏兎砂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抚向婴儿床中惠软乎乎的小手。
好嫩,好软。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因为克制不住的喜悦。
婴儿床里,也许是察觉到了母亲的靠近,原本睡得香甜的惠小手也轻轻挥动了起来。
像是在寻找依恋,小小的、软嫩的手渴望地握住了抚摸他的手指,努力握紧后,再次安心睡去。
稚嫩的力道从指尖传来,还带着一股子奶香,让鹿伏兎砂糖的心瞬间柔软的不成样子。
这是她和甚尔的孩子。
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惠。
三个月的时间里,惠从最初带着微红褶皱的模样,变得越来越白嫩漂亮。
黑发乌黑,绿眸清澈,简直就和小时候的甚尔一模一样。
而唯一像她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头十分爱炸毛的头发了。
炸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小海胆,可爱到不行。
——不是虫子真是太好了!
鹿伏兎砂糖任由小小的一团握住她的指尖,眯起一双猫眼在心底庆幸地想着,丝毫未察觉到一旁手机下角,挂着的“安产”御守正逐渐褪去光华,宛如正在被什么不可阻挡的未来吞噬。
起先是一阵莫名的心慌,随即心脏剧烈的鼓动,让鹿伏兎砂糖忍不住皱眉。
奇怪。
为什么她的心脏突然好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开了一样。
伸手用力地按住心脏,鹿伏兎砂糖第一反应,是先小心地抽出被握住的手指,压住了细碎的闷哼,不想吓到摇篮中的惠。
握住的手指被缓缓抽离。
惠敏感地感觉到了母亲的离去,不安地伸手晃动了两下,却抓不住想要的温柔。原本睡得香甜的小脸皱了皱,婴儿宛如有雷达般朝着摇篮边侧了下,发出轻轻细细,像是幼猫的咿呀呼唤。
——麻麻?
无人回应。
咿呀咿呀的呼唤逐渐变得激烈,久久没有等来母亲温柔话语的惠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与甚尔相似的绿眸,透过婴儿床宽大的间隙,映照出雪白羽被上,淡灰色,大约一人臂长的虫态咒灵。
咒灵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纤长的睫毛上卷,乌色的瞳孔在透过白纱的日晕中显得缱绻清凌。
它趴在床上,定定地看了会儿婴儿床里欲哭不哭的漂亮婴儿,随即头一转,慢吞吞地半直起身,宛如人类一样,用“走”的姿态,下了床,“唰”得消失在房间之中。
仅留下一地灿烂的日光,以及婴儿床里一脸泫然若泣的惠。
——呜,麻麻?
“……诅咒师那边的单子,我说过了,都不接。”
男人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肩耳处,挑选着货架上的奶粉牌子,语气不耐。
这些玩意儿的成分表看得他头都大了。
但是也比给那个臭小子喂奶好。
皱着眉随便拿了几罐,禅院甚尔在孔时雨还在替雇主报价时,非常不给面子地直接将手机给挂了。
啰七八嗦。
将手机揣回兜里,男人扫过货架,又拿了几罐丢在购物车里,准备去结账。
“呃,抱歉,这位先生,请等一下。”
就在这时,一旁同样在购买奶粉的女人叫住了他。
甚尔看过去,“有事?”
“那个,我看您奶粉从一段到三段混着拿,您家宝宝多大了啊?”
女人朝他轻声细语道。
“一段到三段?”
甚尔扫过推车里的奶粉,拧起了眉,“什么意思?”
“果然。”
女人笑了起来,解释道:“一段奶粉适合0-6个月大的宝宝,二段则是6-12月,三段是12个月以后的。”
“一般来说,不会一次性买的跨度那么大,所以我才冒昧打扰。”
“是您的第一个孩子吗?”
“嗯。”
甚尔随口应了一声,看了眼购物车,又皱眉问道:“都长得差不多,怎么看出来的?”
女人指了指奶粉罐的右下角。
甚尔随着看过去,果然有个金色的数字“1”。
“……”
啧,麻烦的小鬼。
冷着脸,甚尔将购物车里的奶粉重新换了一批正确的段数,挑眉道了声谢,就往结账区走。
“请等等,这个给您。”
女人见他准备离开,赶忙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我想您应该是住在附近的。”
“……”
甚尔没动。
女人也没介意他的态度,直接将名片放在购物车里,鞠躬离开。
甚尔瞥向名片。
并不是他以为的勾搭,而是——
【育儿交流俱乐部】
“……”
十分钟后。
男人轻松拎着一大箱奶粉开了门。
站在玄关处,满屋除了灿烂的初春日光,静悄一片。
除了儿童房里,隐隐有咿呀哭声断断续续。
甚尔不由得皱眉,将东西放在一边,几步过去推门。
“砂糖?”
房间内没有熟悉的身影,只有婴儿床里竭力哭泣的惠。
不知为何,一股冰凉顿时覆上他的心脏。
“……砂糖?”
顿在原地,他又唤了一声。
只是这一次,低沉的嗓音忽然变得有些沙哑干涩。
依旧无人应答,房间里空空如也,除了惠宝宝伤心的哭泣。
毫不犹豫地转身,男人没理会婴儿床里的儿子,直接去了阳台花房。
那里有座不大的透明玻璃花房,能透过阳光,也能容下娇小的少女。
她有时候会在花房里睡着。
也许今天也是。
男人脚步迫切,却不知道此刻自己微颤的指尖,早已经戳破了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天与暴君的五感,怎么可能会错过一个人的存在。
玻璃花房内,小枝的早樱正一簇簇挤在一起盛放。
翠绿与淡白间,一抹灰色的身影正软踏踏的趴在那里。日光落在上面,反射出珍珠软缎般的质感。
鹿伏兎砂糖在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一只蝴蝶落在了她身上。
她的身上布满了支离破碎的伤痕,于是那只蝴蝶也颤抖着顺着她的伤痕吻过。
她这算是沾了花儿的光吗?
鹿伏兎砂糖莫名有些高兴,朝着蝴蝶贴了贴,带着亲昵。
被她贴近的掌心猛地一顿——
甚尔用力地闭了闭眼。
“那一次,我真的很害怕。”
少女曾经在他面前吐露的秘密,如今宛如刀子般顷刻刺入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那个地方又黑又冷,摔下去的时候好疼。”
“里面有好多虫子和老鼠,眼睛在黑暗里会透出血红的光,“它们”大概饿了很久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如愿以偿了。”
“嗯,是很喜欢的人。”
轻柔干净的声音,对他坦诚地诉说直白而残忍的真相。
甚尔下颌绷紧,喉咙像是在沙漠中迷失的旅人,干哑到发不出声音。
其实一开始,他就发现了很多。
相似的眼睛,蹩脚的漏洞,拙劣的谎言…
只要他想,他本就能知道。
但是……
他逃了。
顺着少女用谎言编织美好的梦境,他理所当然地蒙蔽双眼,沉入其中,不管不顾。
只不过,他似乎忘了————
梦是会醒的。
“砂糖……”
嘶哑干涩的声音从男人喉间缓缓溢出,像是绝路下兽类的悲鸣,“……求你,这一次,别再让我变成丧家之犬了。”
人总是靠分开后的痛觉来分辨爱意的“深浅”。[1]
在这一瞬间,他才突然明白过来。
——并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
掌心下,睡梦中的鹿伏兎砂糖仿佛有所感应般,在这瞬间醒了过来。
乌黑的双眸一如从前。
甚尔喉结滚了滚,呼吸一窒。
鹿伏兎砂糖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脑中片段不停闪过。
最终,定格在了某一片段上。
她想起来了!
憋了一口气,咒灵猛地缠上男人的手臂,靠近他的脸,在甚尔陡然复苏的心跳中,欣喜道:
“爹咪———!!”
“………………”
刹那间。
男人心脏彻底不跳了。
不仅如此,他似乎还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自己老婆突然认自己当爸爸更令人悲痛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