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纳踏出大门的时候,林子里正好传来钟声。
沉闷的声音在空旷的小路上圈圈回荡,像一下一下敲击在心脏上,让人精神恍惚,脚步虚浮,好想一头栽倒在地面。
玲纳挠了挠耳朵,感觉有点吵。
她听得很清楚,钟声的回音很重,但只扎扎实实响了两下。那张纸条上写的是“钟声三响”,现在还不到和二慢约定的时间。
她只能独自在门外溜达。
蚊子在玲纳耳边嗡嗡念经,几只小蚊子挥舞着长满倒刺的足和口器,想要攀到她的背上吸血,却被厚厚的棉袄挡在风中。
棉袄里层的棉絮纠缠住它们的足,短时间挣脱不开。但呲溜一声,一条触手快速晃了一下,那些小东西就被甩到空中,然后被一口吞掉。
玲纳穿着大红袄,小绿鞋,一根木筷子固定的低盘发,两手学何爱梅的样子揣在兜里,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巡视。
她没有自己的衣裳,身上穿的都是别人的。
从刘云鹤那里抢来的红色袄子大了,一直长到小腿,而那双何爱梅的小绿鞋却太小,脚掌轻易塞不进去。
玲纳不知道其他人类怎么穿小鞋,反正她是把脚骨头折了一下才穿上去,走起路来别别扭扭,比她第一天学走路还难看。
夜色正浓,一个红色的影子东斜西歪,以怪异的姿态出现在无人街道上,那双小脚和宽大的红袄子极不相配,细瘦的脚腕像被谁削了肉,只剩骨头。
她头发乌黑,面色苍白,要是有人猛一见到玲纳,肯定以为自己见了鬼。
但夜里的村子还有比她更怪异的东西。
玲纳打眼一瞧,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那条路上飘着一道非常醒目的白影,上半身虚空悬浮,却没有脚。
【纸人?】
玲纳歪头观望。
但是纸人好像不长这样,那道白影的轮廓比纸人更圆润一点,看不见脑袋,整个身子像树一样上细下粗。
她收敛气息,缓步靠近。在距离那个东西十步之外停下,试探性地伸出触手。
袄子底下猛然钻出来一根滑溜的东西,灵活地向前探去,在白影的最上方稍微戳了戳。
唔,手感还不错,好像是个人类。
在那个东西转身的时候,触手瞬间缩回,而白影的另一面显露在玲纳眼前。
这一面多了俩窟窿眼儿,大白眶子里两个黑瞳仁,很明显是人类的眼珠子。
原来是一个姑娘身上披着白布往前走,白色太显眼了,以至于夜里看不见她的鞋,就像一块白布单独往前飘一样。
对方也被玲纳吓了一跳。
“是你!”那姑娘向后跳了一步,率先认出玲纳。
“二慢。”玲纳听出了她的声音,触手乖乖收回去,“这么早,你怎么在这儿。”
还不到约定的时间,她一个人出来有别的事情?
交谈声在安静的夜里有些突兀。
旁边一户人家亮起灯光,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喷嚏,接着就响起了吱呀呀的开窗声。
一颗脑袋从木制窗户中探出来,向道路两旁张望。
街道上的人屏住了呼吸。
外面漆黑一片,路的尽头依然是看不清的深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空气中飘着几只鸟儿的嘶鸣。
“怎么了?”屋里的女人翻了个身,睡眼惺忪,问她的男人。
男人又伸出上半个身子,继续扒够着往外看。
还是一无所获,外面全都是黑的。
“没事,可能是我听错了。”他将信将疑,一阵冷风过后,他打了个哆嗦,又关上窗户继续睡觉。
而就在他家窗户底下的墙根,二慢矮着身子,缓缓把玲纳拉到墙缝里,再悄默声用两支扫雪的大笤帚挡在外面。
只要保持小声说话,这样几乎能完全隐蔽身影。
二慢头顶的白布一掀,重新落下来的时候,把玲纳也罩了进去。
为了保持音量,她和玲纳的距离贴得很近,几乎是鼻子挨着鼻子。
玲纳的五感灵敏,这样的距离能清楚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同时嗅到一股淡淡薄荷味的清香。
“我不叫二慢。”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再然后,她介绍了自己。
“周尔曼,卓尔不群的尔,美妙的曼,你的名字是?”
白布里面一点光都没有,但玲纳能清楚看见周尔曼面容上的:庄重,严肃,端直。
她的脸庞完全暗着,但目光却怎么也熄灭不了似的,闪动着清澈的火焰。
而那道声音清亮澄明,咬字像念诗一样好听。
【这个人类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
玲纳不明白人类口中的“美”是什么,她并没有这种概念。
但在这无趣的人类世界里听到这么一个名字,她就好像在粗糙的人世间抓住了一丝仙气儿,顿时眉心舒展,兴趣盎然。
“玲纳。”她高兴地说。
周尔曼点点头,就算互相认识了,她问:“怎么是你来了,英华呢,她还好吗?”
玲纳不认识什么英华,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像卢春玲的嫂子。
二慢的本名是尔曼,英花的本名原来是英华吗……
玲纳:“我来和你们一起逃跑,她不敢来,就把纸条给我了。”
玲纳从大红袄的衣兜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交给对方。
周尔曼接过纸条,对她的话就信了大半。
村子里的女人除了盼着能跑之外,还盼着自己能早点生下儿子,熬出头,总归是活得像样一点,被当成个人,而不是什么随时可以宰杀的猪狗。
自从玲纳怀孕的事情在村里传开,周尔曼以为她不会逃跑,就没有抛出橄榄枝。
相比之下,守活寡的英花一直看不见希望,更有可能逃跑。
周尔曼给了纸条,没想到英花胆子小,不敢和她们一起逃。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如果她们被抓住,很可能性命不保。英花来不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没有告密,没有出卖她们就好。
现在事态有所变化,周尔曼快速梳理了一下计划,分析道:“现在时间还早,我只是提前出来观察情况。我们需要和其她三个同伴会面,既然你也这么早,那就和我一起去救一个人。”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白布,上面也有两个眼睛洞。
“快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怪异的蚊虫,那些蚊虫认颜色,我试过了,只要你披上一块白布,它们就不来咬你了。”
“这块布是我为那位同伴准备的,或许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她。”
“走路的时候千万握紧我的手,一旦松开,再有人靠近你时就必须躲开,不要相信任何人,所有接近你的人都很可能是纸人伪装的。”
“好,”玲纳学着她样子为自己披上白布,一一答应,两位白布幽灵透过眼睛洞对视,玲纳问,“所以,我们要去哪里救人?”
“那边。”
周尔曼指了一个方向。
那堵墙上草木茂盛,即使在冬天的夜晚,藤蔓的颜色也绿得发亮。叶子生出新芽,张牙舞爪从墙上探出头来,蓬勃的生命力在寒风中摇曳,却不减弱半分。
高门大院,墙头比刘云鹤家高多了,是普通人无法攀上去的高度。
玲纳记得自己上次好像见过那里,那个地方应该是……村长家的后院。
周尔曼有一位同伴被困在村长家里,她的任务是救人出来,带大家一起逃离这个村子。
而玲纳的任务是,先混入她们之中,帮着救救人,最后再“不经意”失误一次,被前来追赶的人类抓住,然后饱餐一顿。
【听起来好好玩!】
和人类一起玩的角色扮演游戏给了玲纳一种新鲜感。
她从来没有试过以这种视角看人类世界,仿佛玲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可以体会到独属于卢春玲的感受。
玲纳在宽大的袄子里悄咪咪转了转触手,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放低声音问:“你打算怎么翻过去?”
没有计划也行,玲纳不介意带她一起翻越高墙,她的触手坚韧无比,不是吃素的。
周尔曼却早有主意。
那堵墙肉眼可见的高,就算她们能爬上去,也太过显眼了,不靠谱。
“我住的地方和村长家相邻,中间只隔了一堵墙,我有方法能穿过去,但是需要先回住处。”
玲纳:“先回三婶家,绕路到村长家?”
周尔曼点头。
两个白布幽灵手牵着手,在路上小步轻移,才慢慢走到三婶家墙后。
这是一堵结实的墙壁,虽然比不上隔壁村长家的墙高,但显然也不是普通人能随随便便爬上去的。
周尔曼提醒身后的人:“趴下,我们要钻洞了。”
玲纳:“啊?”
透过白布上的孔洞,她看见周尔曼在路边拾掇出一大捧枯草,而枯草原本所在的位置竟然出现了一个土洞!
洞的大小刚好可以容得下一个细瘦的人,稍微壮实一点都不行。
周尔曼先爬进洞里,让玲纳跟着她的步伐,慢慢进到院里来。
可三婶家的人并没有睡熟,院子里传来一句:
“二慢啊,是你吗?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你。”
三婶的声音半梦半醒,听着像眼睛都没睁开似的。
周尔曼迅速扯下白布,把证据塞进土洞的同时给玲纳打了个手势:在洞里待着,别出声。
她身子还没出去,就先甜甜地应道:“嗳,娘,我睡不着,再来墙根采点薄荷,准备给娘炖汤喝呢。”
而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墙外的小路上竟然也传来人声。
车轱辘压在路面,木板吱呀吱呀,一个疲惫的男人打着哈欠道:
“是三婶吗,还没睡啊,都这么晚了。”
玲纳之前听过这道声音,是黄麻子在说话。
但这个时机很不巧。
玲纳现在只有半截身子进了土洞,另外半截身子还卡在路边。进去不行,里面有三婶,退出去也不行,外面有黄麻子。
卡在这里更不行,半截身子露在外面,谁也能看出不对劲。
顷刻间,豆大的汗滴从周尔曼的额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