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低矮的小屋坐落在林子里,薄薄一层墙壁,足以阻挡住所有风雪。

屋里只留了一个小窗口通风,炉子底下炭火刚烧红,炉子上煮着红糖姜汤,香甜中带着一点辛辣,暖融融的味道。

木匠是在林子里捡到这个可怜女人的。

在这种风雪交加,连老树都被冻裂的天气里,她衣衫单薄,身上还带着血迹,独自一人在夜晚的林间迷了路。

看她瘦巴巴的样子,肯定是日子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了,才逃跑出来的。

木匠叹了口气,递过去一碗热汤:

“吓坏了吧。”

对面的人接过姜汤,没有喝,只是端着碗,奇怪地看着他。

玲纳皮肤雪白,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寒风中染上的氤氲水汽还没消散,就这么直愣愣地看人。

木匠长着一张胡子拉碴的糙脸,原本在狂风暴雪里都不会变色,却在此刻红到了耳朵根,他结巴道:“我,我不是坏人。”

他见那女人捧着碗不知道怎么喝的样子,又蹲下身子,翻箱倒柜去找东西,边找边解释:“你,你叫我木匠就好,我是村里做木工活的。”

林中小屋的面积不算大,但住木匠一个人绰绰有余,还有多余的空间用来摆放他的作品。

玲纳随手把姜汤放到茶几上,趁木匠还在翻找的时候,漫步到他的工作台。

地面都是还未清理的木屑。玲纳的目光一路滑到墙边,那里摆放着几只半成品木箱,样子和刘云鹤家的那只大木箱很像,都是一人长,带盖板,四四方方的。

桌上摆了几个小物件,蛇虫虎豹雕刻精致,栩栩如生。

玲纳拿起一条小蟒蛇的雕像,上面打了蜡,尾巴弯儿流畅可爱,滑不溜手,她翻来覆去地把玩。

“村里就我一个木匠,什么都会做,什么活都接一点,林子里砍树取木材方便,我图省事儿,就在这儿盖了房子。”

木匠终于找到了东西,带着一只勺子返回茶几旁,而姑娘却不在这儿了。

他把小木勺放进汤碗里,端着追到姑娘身后:“姜汤要趁热喝才有用,晚一点就没有效果了。”

玲纳不说话,把木匠从头到尾审视了个遍。

他大约三四十岁,身形高大,脸上的胡子长而卷曲,听口音应该是刘家村人没错,但他的行事作风却和整个刘家村格格不入。

当时玲纳被纸人困住,还没找到办法脱身,他居然从天而降,以某种刁钻的角度把玲纳拽了出来,一路狂奔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生火,熬汤,没有把逃跑的玲纳抓起来就算了,对待她还非常有礼貌。

“我叫卢春玲。”玲纳接过姜汤,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唇边吹凉。

入口甜腻,回味辛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下滑,全身都感到舒坦。

木匠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她的名字了。

玲纳在等待他问自己出来干什么。

但木匠把碗交给玲纳之后就返回工作台,完全不在乎这里有个人似的,拿起手边雕刻了一半的喜鹊,继续开始工作。

刻刀在木头上划动,发出不连续的钝音,听起来有些催眠。

玲纳把空碗往他桌上一放,声音突兀,让木匠的刻刀都歪了一笔。

她盯着这位木匠,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是打算直接把她困在这里,还是等村里人来抓她,把她交还给刘云鹤?

木匠吹了一下手上的屑渣,声音温和:“现在太晚了,外面又下着雪,恐怕你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玲纳眉心微微上挑: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明天白天她就可以离开。

木匠顿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妥,又问:“你有急事吗?”

听起来像是:如果有急事的话,玲纳离开的时间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玲纳不会跟他客气,直接说:“我要去姥娘庙。”

木匠放下手中的刻刀,看向玲纳的目光中似乎含有歉意:

“啊,那里啊。那里你去不了的,就算现在出去不行,去那边的路早就被村长封住了。”

“不能绕道吗。”玲纳问。

木匠摇了摇头:“不是普通的封路,村长请大神通的道长来做了法阵,入阵即迷魂,根本找不到方向,只有得到他允许的人才有资格踏上正确的路。”

法阵……一定也是神秘学的范畴。

玲纳回忆道:“类似于外面那个东西?”

那个难吃的破纸,怪里怪气的。

木匠笑了:“你说纸人?它确实有些奇怪但是,那就是个普通的纸人。”

玲纳一点也没看出来它哪里普通。

普通的纸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可那个纸人不仅会说话,甚至能伪装成刘云鹤的样子,诱骗她一起走路。

能说会动,但没有灵魂,玲纳从未见过那种怪物。

见玲纳面带疑色,木匠起身,往他的休息区域走两步,长臂一伸,把床后头的帘子拉开。

“你看,就这么普通。”

随着唰啦的声音,一排整整齐齐的纸人从帘子后面露出头来。

纸人用的是木制框架,外皮非常薄,甚至能看到里面细木条支撑的痕迹。这里堆放的纸人都有些旧了,脸蛋和嘴唇上涂了朱砂,但双眼无神,皮肤也微微发黄,看起来像搁置了许久。

玲纳凑近,这些纸扎人身上就没有香烛味,只有劣质染料的味道。

木匠:“嘘,离远点,别吵醒它们。”

玲纳的目光顿时变了,用瞄准猎物的眼神盯着它们,仿佛只要有谁动一下就会被她撕成碎片,再难吃也吞进肚里,一块碎片都不留。

纸扎人的眼睛是用墨水画的,线条粗糙,看起来呆板麻木,怎么也不像会动的样子。

“小心!”木匠惊叫一声。

玲纳没动。

一排纸人也没动。

木匠挠了挠头,干笑两声:“哈哈,吓你的,它们不会醒,只有在姥娘庙焚烧的东西才会活过来。”

他说:“这是刘家村的规矩,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别说姥娘庙里,村里平时也不让烧纸人。但大家总要祭奠先人,许多人就做了几只纸人囤在家里,放个十年二十年的,等先人回家的时候自己来拿,聊表孝心。”

纸人放在家里,还就放在床边,这木匠看来没做过亏心事,一点也不怕。

玲纳发现不对:“可外面那个,是新的。”

木匠问:“你怎么知道?”

玲纳:“它没见过夏天。”

那纸人连蚊子什么时候出现都不知道。

木匠的神情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目光闪烁,敷衍道:“或许是有谁不知道规矩,新烧的吧。”

玲纳不信,她只是想要吃一口美食,只想吃一口,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坚持:“总要有个方法可以进姥娘庙,需要做什么?哪怕难一点呢。”

木匠犹犹豫豫的,即使知道办法,但在面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时还是不忍心开口。

他知道村里的事,也知道玲纳和其他人的处境,这种方法对她们而言,或许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

木匠说话前先叹了口气。

“其实对你们来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姥娘庙。”

玲纳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连身上的触手都紧绷起来。

木匠道:“立大功生儿子。”

他劝:“只有进族谱的人才有资格进姥娘庙,女人要想进族谱可是很难的,所以你不要这么着急,慢慢等着……”

木匠说到一半,悄悄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情。

不管多坚强的人,遇到这种事情肯定都会很绝望吧,更何况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他抬头,却看见一张匪夷所思的笑脸。

玲纳抱了一只纸人走到炉火边,借光亮研究这东西的奥妙之处。她半边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另外半边暗着,只有柔美的轮廓被勾勒出来。

她的眼睛里映出一簇新生的火苗,跳动着迸发光芒,笑意却随火焰的明明灭灭而模糊,晦暗中的表情好似痛苦,又掺杂着无与伦比的欢悦。

玲纳咧开嘴:“这么简单?”

她露出尖牙:“要生多少?”

木匠喉结滚了滚。

这个女人明明瘦弱又可怜,他同情还来不及,可他为什么会感觉心里毛毛的。

已经到了后半夜,天色渐渐亮起来。

木匠告诉玲纳:“当钟声连响四下的时候,是外面最安全的时候。守村仙人已经睡了,村民还没有醒来,你可以自己走回去,只要别闹出动静,别让人发现就好。”

玲纳看不懂这个人。

这个木匠和她遇到的所有人类都不一样,明明是村民的身份,却对她施以单纯的帮助,不图回报,让玲纳怀疑其中藏着陷阱。

她问:“你难道不怕我逃跑?”

木匠眼神暗了下去,低垂着脑袋:“如果你走到村子尽头,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里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他苦笑,眼角耷拉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悲伤。

空荡荡的乡村小路,玲纳在崭新的雪地上留下第一排脚印。

路上果然像木匠说的那样平静,玲纳来时经历的那些麻烦全都消失不见了。

虽然玲纳还是感觉有人在盯着她,那种恶意粘稠的目光一直伴随了她一路,让她口水差点流出来。

但整个村子都是暗着的,没有任何一户人家亮灯。

等玲纳回到刘云鹤家门前,打眼一瞧,墙角窝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她踢了一脚,喊:“醒醒,还活着吗。”

刘云鹤把脑袋埋在他的棉袄里,歪倒在墙角,蜷缩着身子说梦话:“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自从昨晚他被玲纳砸伤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昏了过去,一直睡到现在。

玲纳揪起他的耳朵,贴近轻轻说了一句话:

“醒醒,我怀孕了。”

刘云鹤半梦半醒道:“嗯,好,你怀孕了。”

他翻了个身,脑袋猝不及防和墙面一碰,瞬间清醒了片刻。冷风吹来,顺着衣服缝隙钻进去,那叫一个透心凉。

刘云鹤紧了紧厚实的棉袄,睁开眼睛观察周围,疑惑道:“嘶,我怎么睡在这儿。”

“不对,”他转过身来,呼出一口热气,呆呆地看向玲纳,“你刚刚说什么,你怀孕了?”

玲纳蹲下来和他平视,在刘云鹤怀疑自己还在做梦的目光中,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怀孕了。”

刘云鹤蹭的一下站起来。

刘云鹤的世界观轻轻地炸了。

他明确感觉有哪里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但他就是说不清楚,急得不行,但就是说不清楚!!!

刘云鹤头昏眼花,一下没站稳。他扶住了墙,发出凄厉的尖叫:

“娘啊!她怀孕了!我媳妇说她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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