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其他人浑身血刺呼啦被人抬回去,九堂哥是自己靠两条腿儿跑回家的。
他一路疾驰,没发现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慢悠悠跟在身后。
当九堂哥还没进家门的时候,他媳妇正在灶台边上和婆婆哭求。
盛满药汁的瓷碗被媳妇放上灶台,他娘又端起来硬塞到媳妇手里。
“你喝不喝?现在不喝,等老头子来了,你不喝也得喝。”
媳妇两眼泪汪汪:“妈,这药不能喝,喝了会对孩子不好,我听说有人喝了这个,生出个八条腿儿娃娃来。”
他娘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你懂什么?大家都喝这药,都生了大胖小子。就你矫情,就你!三年都下不出一个蛋来!”
媳妇在这里忍了很久,向来对他们的话言听计从,只有今天才敢反抗一下。
其它事情都能忍,只有这碗来路不明的药,说不准是用什么死老鼠毒蜈蚣熬的,她怎么敢喝?挨一顿打不过受点皮肉伤,这要是真喝了,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娘说着就要去喊丈夫来,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媳妇。真是反了天了,媳妇怎么敢忤逆婆婆的。
可媳妇突然抬头,冒出来的话又一次让他娘怒火中烧。
“外面是不是有孩子在哭?好大的声音。”
他娘抄起笤帚就往媳妇身上打:“你还敢说,还敢说!下不出蛋来,想孩子想得耳朵都听见鬼叫了!还不知道体谅家里一点!亏我把你当亲生的疼啊,死白眼狼!”
鸡飞狗跳中,九堂哥捂着肚子从外面跑进来,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关上房门,没影了。
他娘眼尖,隔着个院子跟他喊:“你要上茅厕别往屋里走啊,茅厕在外边!”
但九堂哥不听,紧紧捂着肚子,自顾自进了屋。
他娘丢下笤帚,放着哭岔气的媳妇不管,咣咣咣去敲九堂哥的房门。
“怎么了儿子,哪里难受?你开开门,让妈看看,是不是喝完药之后闹肚子了?”他娘一拍大腿,越想越对,在房门外哭天抢地,“诶呦,我可怜的儿哟!我就说他们卖的是假药,天杀的黑心奸商,我非得割下他们的肉来才行。”
没人在意的是,苦子和痛子手拉着手,就跟在九堂哥身后进了院。
两个小小的人儿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跑到九堂哥门前,踮起脚,扯门前那个人的衣角。
他娘顺着衣角上的力气看过去,发现左右手两边儿各站着一个娃娃,粉雕玉琢,比年画娃娃还好看。
眼泪还在脸上挂着,他娘就忘记了怎么哭,怔怔道:“这谁家孩子?模样这么可爱。”
苦子嘬着自己的手指头:“婶子,他不是闹肚子。”
痛子接话,脆生生地说:“婶子,他是要生了。”
他娘不仅没在意,而且还乐了。
“小孩子就是喜欢说胡话。我不是婶子,是奶奶,来,叫奶奶。”
苦子和
痛子不言语,只是笑眯眯地仰着头。孩子的笑脸天真稚嫩,可爱极了。
“行,你们说他要当爹了,也算是个好彩头。今晚留下来,奶奶请你们吃饭。”
他娘越看越喜欢,把躲在墙角不敢吱声的媳妇也叫来看:快,叫这俩孩子给你添点孕气,以后就照这小模样生,生俩大胖小子。?[(”
苦子和痛子一起出声:“你儿子他要生了,和刘云鹤一样。”
想起刘云鹤生孩子的怪事,九堂哥他娘才收敛了笑容,她走到窗子旁边,往屋里看了看,没看见儿子的身影。
他娘怀疑:“你们咋知道的?”
痛子抢答:“外边都生了,好多人都生了。”
“这俩孩子,说啥呢,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我家捣乱。”他娘一摆手,又继续冲屋里喊,“儿哟,娘担心你,你出个声,让娘知道你好好的。”
屋子里才传来九堂哥发颤的声音:“娘,别急,我没事。你,你去歇着吧,我着凉了,一会儿就好了。”
他娘稍稍放心:“那我叫你媳妇给你烧壶热水,多喝点儿昂。”
屋里的应声很迟,像忍了一阵子之后才发出轻轻的:“哎。”
他娘乍一听没啥感觉,但是回头一琢磨,越想越不对。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她这个儿子养得娇气,芝麻大点事都要嚷嚷得满世界知道,稍微受点伤就要哭爷爷叫奶奶。
现在他难受,居然忍着,还要把人赶走?
孩子在外边应该是受惊了……等老头子回来,她一定得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多久,他娘就看见自家老头子风风火火,一路飞奔回来。
他爹满面红光,还没进门,就先喊了一声:
“我见到姥娘了!我看见姥娘了!不,是伟大的玲纳!”
他娘一句玲纳是谁还没问出口,外面街道上的喧嚷声就传进了家门。
那是一阵阵相似的回音,所有人的声音都带着亢奋、激动、紧张。人们走进小巷,穿过院子,对没有当场见证的亲人们描述当时的情景。
村子的各个角落,人声,风声,脚步声,悄悄话和高喊声,连带着暗地里某些东西的窃窃私语,都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伟大的玲纳……是伟大的玲纳!”
九堂哥他爹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眼睛里闪烁着怪异的奇光。
“是姥娘!也是玲纳!我们村子里有神了,神降临了!”
他娘还没明白,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他爹就从鸡圈里抓了只公鸡,提溜着两根爪子,让鸡头倒吊,比划着给娘俩儿讲述。
“当时,我们念了姥娘的名字,哗啦啦好几个人就歪倒在地上,肚子迅速涨了起来,哎哟哎哟地叫。”
“然后刘云鹤出来了,教他们生孩子,就像这只公鸡,”他爹手边没有刀,但激动到极点,等不及去厨房拿刀,就直接用牙齿在活鸡的肚子上咬开一道口子。
“像这样
,”他爹吐出一口带血的羽毛,牙龈都被染红,然后伸手,“从肚子里一掏,就取出孩子来。”
他爹没在公鸡肚子里找到鸡蛋,还纳闷:“这鸡不正常,怎么不会下蛋?”
他娘找到重点,揉了揉太阳穴,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姥娘现身,然后男人们真的开始生孩子了?”
他爹喜笑颜开:“当然了!姥娘说会赐下双倍的祝福!以后啊,咱们刘家村可真算是多子多福喽。”
说到一半,他爹发现:“对了,儿子呢,我看见他跑回来了,怎么不见他人?”
他娘想起儿子怪异的表现,目光幽幽转到房门上,没说话。
“在屋里呢,”媳妇跟在婆婆后头,轻声答话,“他好像是,要生了。”
他爹还不知道作何表现,倒是两个童声插了进来。
“真好,他要生了,你家要添丁喽。”
“你们刚好缺孩子,现在孩子来了,是不是很开心?”
院子里三个大人的脑子里统一升起一个念头。
对啊!
要啥来啥,就算媳妇生不了,儿子生下来的不也是他家的种吗?
神了,真神了!黄皮姥姥还真是,显灵啦!!
他们欢欢喜喜去敲九堂哥的门:“儿子,你是不是有了?”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在专业产公的帮助下,每当一个孕夫经历了神圣的分娩过程,就会有一道新的婴儿哭声出现。
嘹亮的哭声预示着新时代的来临,徘徊在刘家村上空,久久不散。
有人在剧烈的痛楚中砰砰撞墙,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却被家人以“胡闹”、“幼稚”、“都多大人了就不能忍忍”这样的话拦了下来。
有人真把那些话听了进去,满怀希望地迎接孩子的诞生。
他破开肚皮,忍住心理和生理上的所有不适,在自己的血和肉中寻找新生的希望,而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抱走了,不让他看,也不让他抱。
外头人加班加点讨论说,生下个不男不女的怪孩子是不是因为没有积德?这孩子有没有养大的必要?要不要沉塘?
声音传不进产房,而产房里的人却如雷轰顶。
产夫刚刚听见孩子爬进来的声音,虚弱地睁开眼。
冷不丁看见一张模糊的脸——五官拧成一团,眼睛紧贴着耳朵,只有那张嘴完好无损。孩子饥饿地用几条小细触手爬上床,吮吸着他流出来的血液,刚生下来就不停喊他:“爸爸,爸爸,爸爸……”
啊!!!
那不是孩子,那绝对不是他的孩子!
新生命一个接着一个来临,刚生完这一批,就有更多的人肚子涨起,又有人家请刘云鹤去接生。一直到后半夜,刘家村的灯都还亮着。
苦子和痛子每吸一口空气,都觉得香甜极了。
玲纳也开心。
她拒绝了眷属们的汇报工作请求,自己早早歇下。
条触手从身后绕到身前,乱七八糟地把被子抱成一团,玲纳身体微微蜷缩,侧躺在炕上,脑袋枕上软和的棉花枕头,而姥娘就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
虽然只是一道虚影,但姥娘轻轻拍着玲纳的背,给她唱童谣。
“月儿明,风儿清……”
一阵风把玲纳吹到了乡间的麦田。
金黄色的麦穗接连成片,一排排依次弯倒,然后又依次直起,描绘出风的形状。
遍地都是蒸腾的小麦清香,酷暑中的土地也在发烫,鞋底子薄一点就烫脚。
太阳晒,许多庄稼汉都回家躲日头了,准备等天色暗一点的时候再来。
但还是有很多半大小子不怕热,在麦田里你追我赶,跑着玩。
玲纳低头,看见一双粗糙但骨节粗壮,看起来还算有力量人类双手,不像是卢春玲的手。
再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男人衣裳。
现在的视角应该是那个供奉黄皮姥姥的人,这是一个男人,玲纳判断。
那么黄皮姥姥呢,既然回忆的是有关黄皮姥姥的事情,那么她人在哪里?
玲纳在梦中的身体不受她的控制,脑袋转向田野里,目光紧追着那群奔跑的孩子,耳朵偷听他们的欢声笑语,听见有人喊:小鹰,你爹来喽。?[(”
其中一个小男孩就转过头,对玲纳笑了一下。
男孩满头大汗,玩哑了嗓子,老远冲她喊:“爹!你先回去!我还要再玩一会儿!”
这里的刘家村和玲纳印象中的刘家村不一样。
没有在你耳边窃窃私语,时刻准备吃掉你心肝的纸人。没有悄无声息地飞过来,趴在你背上吸血的守村仙人。也没有素不相识,却紧紧盯着你脚步,时刻准备抓你回去的路人。
这里充满了笑声和自由,没有被压抑、血腥、恐怖所浸染,可能是黄皮姥姥还没有成神的原因。
但有一个问题。
这些孩子全都是男孩,连玲纳的视角也是男人,所以黄皮姥姥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