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王最近不可谓不春风得意。从澹台莲州回到王都开始,这三个多月间,他的风评之好,达到了迄今为止的巅峰。他甚至敢去听公卿士大夫乃至盲人乐师进上的民间言论了,因为如今不乏有夸奖他的,譬如:王上本人虽庸,但是胜在生了个好儿子,而且也不嫉妒他的儿子,原来还是有优点的啊!昭仁王听完,每顿用膳可以就着这些美言多下一碗饭。还有言道:王上不如向莲州公子学习。昭仁王想:说得很有道理啊!于是难得地关心起朝政事务。一日,他在王后处遭逢冷遇,回去与一爱妃谈及此事。这位爱妃来自幽国,温柔解语,与他说:“听闻大王子仁恕正直,虽迎战,却有不杀俘虏之德,王上何不学之呢?”昭仁王不解其意:“如何学?”幽妃道:“幽国的使者找到我,说他只命令幽师守卫边境。幽师的冒进皆是周蹇一人独断、好勇斗狠的轻谋,他亦勃然大怒,恨不得亲手杀之而后快。“幽王说,既然大家已经打过了,之前的恩怨就算完了。假如您能把周蹇这个恶贼送回去,让他亲自来杀出出气就再好不过了。我真心希望幽昭两国之间缔结友好盟约,大王以为呢?”昭仁王听得一愣一愣:“甚……深有道理。”他旋即让人拟旨,打算释放幽国将领的囚犯。然而圣旨写到一半,王后就气势汹汹地到了。鲜见王后这般气愤,直接将木简从昭王的笔下抽出来,扔进了还在燃烧的熏炉之中,将本来淡淡的沉水香拍得香尘四溢,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昭仁王惊得瞪大眼睛:“你、你这是做什么?”王后大义凛然,施施然行礼道:“臣妾这是在阻拦王上走上灭国之道。您听上去赢得容易,因为莲州没有花您一个钱,没有要您一个兵,用区区不到四千的兵力,奇行险招,以己当先,士兵们跟随着他,不顾惜生死,方才取得了令人咋舌的战绩。“他们九死一生才抓到了这几位敌国将领,您却因为一两句花言巧语就要放了?哪有这样的道理?百姓能不寒心?”昭仁王被骂得蔫儿了,连声向她道歉,说不敢了。由王后代为下令,严加关押幽国囚犯,并将那个幽国妃子以反间之罪下狱。……王后将此事知会给丞相晏猗。晏相吓得直冒汗,回头忧心忡忡地跟裴桓商量:“不若我们早日推王子继位?”裴桓道:“且不说不合礼法,莲州公子亦无意向。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别看他性格貌似温顺,实则执拗得很,倘使他不情愿,那你无论怎样逼迫他都不成。”晏相叹气:“看来我还不如想办法劝昭王提前让位。”那么澹台莲州呢?澹台莲州正在碎月军营。碎月城军民安顿好以后就开始招募新兵,现下碎月军的名声举世皆知,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其他国家的一些尚武之士皆慕名而来,踊跃报名。但碎月城不是谁都收的,还得先挑拣一番,一群汉子们在练兵场上比武。他与杨老将军一起坐在台上观看,一时间,四处都是笑语欢声。第37章 男人嘛,都爱打架,或者看打架。且见拳来腿往,虎虎生风,好不刺激。杨老将军笑着笑着,又热泪盈眶了,道:“以前我困局碎月城的时候,哪敢想能有这一天?那时吃不饱,穿不暖,别说是添兵,能不减兵就很不错了。”听说杨老将军那三十多年间在碎月城中从没落过一滴泪,自从回到故乡,他是见了一朵花也想哭,见了一座山也想哭自然,要尽量避开他的士兵,偷偷哭。澹台莲州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会越来越好。”又问:“不过,将军,你们已经打了三十几年的仗,还要继续打吗?我不是出于王子的立场,只是出于一个你的朋友的立场。你的性格并不激进嗜杀,你难道不想解甲归田吗?”杨老将军实诚地说:“想也想的,您看,我这不是在军营后面种了不少菜吗?我每天都要去耙两锄头。“但是,您对我的恩情重逾泰山,还没有好好报答您,我怎能弃剑还乡?我要为您继位做准备,提前为您练出一支得力的军队才行。“而且,我打了三十几年的仗,您让我去做别的,我也做不来。”澹台莲州颔首:“也是,无恃而不来,恃吾有以待也。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希望于我方已做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们进攻。1“谁知妖魔还会不会来犯,假如他们又来,我可不想让昭国有第二个碎月城。”台下忽地掀起一阵喝彩声。原来是比到了射箭,阿力压群雄,拔得头筹,别人只是把箭射在靶子上就已经很厉害了,而阿的箭不光劈开了前者的箭矢,更是穿透靶身,继而还击穿了后面的石墙,留下一道蜘蛛网状的裂痕。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妖弓。这样称呼是因为这把弓是用他们在碎月城时杀掉的妖魔筋骨制作而成,但自做成以后,就没有人能将它拉满弓。杨老将军知道阿箭术好,就把这把弓拿给他试一试,没想到被阿拉了接近满弓,于是干脆将这弓送给了他。澹台莲州的吸引力立时被勾了过去,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好!”他快步下台阶,走到阿身边,惊喜地问:“阿进步了好多!”阿的皮肤看上去比以前更黑了,他得一句夸奖就高兴得不知所措,脸蛋黑里透红:“阿,想、想帮忙!公子才厉、厉害,阿比、比不得。”阿今年才十七,比他矮半个头,在澹台莲州看来还是个大孩子,笑道:“哪里?我扪心自问,我的射艺可不行,阿比我厉害,前途无量。”这一年半来,阿苦练箭术练得很辛苦,手上磨得都是血泡,拉弓拉得肩膀胳膊疼。这些日子有多辛苦,现在被莲州公子称赞就有多满足。公子身边围着一群厉害的人黎东先生自不必说,出谋划策如鬼神之笔;秦夫人筹算一绝,就是后来他们的队伍扩充到三千多人,她还能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当;杨老将军与碎月城的人还有孟将军都是极其出色的将士;连年纪最小的兰药妹妹,都能沟通禽兽,把妖军地点和数目都摸得清清楚楚。只有他,好像是个无用之人。总是派不上用场。阿揉揉婆娑的泪眼,正要回答莲州的话,却没发觉一片阴影落在了他们的头顶。突然,他被狠狠地推开,听见澹台莲州冷声道:“阿!躲开!”在旁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澹台莲州往天上出了一剑。一声铮!数片被切断的羽毛飘落下来。半妖半人的鸟妖饶有趣致地盯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澹台莲州一见他的相貌,脊背一寒。这青蓝色的短发,和一金一红的鸳鸯眼,与上辈子抓他的那个魔将何其相像,乍一眼看去,他还以为就是那个魔将。仔细分辨能发现不是一只妖。这位的头发短,颜色浅一些,鸳鸯眼的颜色也不一样。抓他的那个魔将是左金右红,而这个是左红右金。那个性格沉静,这个嚣张跳脱。这是那对魔将兄弟里的弟弟,后来被仙君抓住的那位。澹台莲州呼唤:“小白!”白狼飞身到他身旁,在半空中时就旋身变大,跳到最高点,差点捕住了鸟妖,却在将要碰到的时候,鸟妖往上飞高了一寸。如在戏耍它一般。小白与之擦边而过,遗憾地落地,护在澹台莲州身边,作跃跃欲战之姿。鸟妖打量着它,得意扬扬地说:“哦,这就是那只白狼啊?”“原来是个还不能化形的小妖,哈哈,都没发现我来了吧?……我们妖魔中怎么出了这么个丢人叛徒,被仙人抓住就算了,竟然有服从于一个凡人的?”白狼一言不发,只是从喉咙底滚出闷雷般威胁狠厉的声响。碎月城的将士们也已抄起武器,拥向澹台莲州的身边,阿也拉弓指向天空。鸟妖拍着翅膀悬在空中,掀起的乱风在寨子里蹿来蹿去。他第一次被这么多凡人这样用武器指着,很是新奇,以往他遇见的所有凡人一遇见他都是直接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地逃跑,他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他看了一圈,撇了撇嘴,嘀咕:“都没有女人和小孩,全是老人和男人,不好吃不好吃。”再盯住澹台莲州,舌尖舔了下牙齿和嘴唇,吞咽涎液地想:只有这个又白又漂亮,看上去好像有点好吃。站在练兵场正中心的澹台莲州却收起了剑,他仰起脸,展开紧蹙的眉心。在这紧要关头,他越是显得冷静沉着,道:“达骨罗魔将。好久不见了。”鸟妖被叫出名字,微表惊诧:“咦?”在过于悬殊的实力面前,澹台莲州觉得没必要打,小妖还可一战,魔将就算了吧。况且他身后还有这么多凡人。假如他只是自己逃,带上小白,兴许还能逃得掉,却不能连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碎月城将士惨遭杀害。澹台莲州平静地说:“我跟你走,放过其他人。”鸟妖原想把这些擅自从万妖域逃走的人全部杀了,以儆效尤,此时却因为被澹台莲州这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而弄迷糊了,问:“为什么?”澹台莲州:“你不就是来抓我的吗?”鸟妖:“……”澹台莲州想:一口一个凡人,而且岑云谏前脚刚走,除了因为发现他是岑云谏的伴侣而来抓他,还能是因为别的吗?上辈子就因为这个原因抓了他一次。鸟妖歪头,问:“你怎么认识我的?”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还认识你哥哥达骨丹呢。”鸟妖惊得啾叫了一声。小白不同意地嚎叫起来,扑上来,想要按住他。澹台莲州回头:“趴下。”澹台莲州以欣然赴死的姿态,回身对将士们行了个礼,笑着说:“此是我个人缘故遗留下的旧怨,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管我,也管不了。不用受我的拖累。请诸位好好活下去。”将士们哓哓不肯罢休。小白死死地趴在地上,不甘心地望着他。澹台莲州又用言灵咒说:“拦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