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不是个在人间长大的凡人,也不是能够修炼的仙人。他该去哪边?他哪边都不该去。他不能完全地属于任何一边。澹台莲州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流泪了许久才停下来。他从尸山血海中穿过,看见了一片他毫无印象的地方。他原本以为那是昭国王宫附近的云梦泽,是以没有仔细观察,现下定睛一看,发现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不过,湖泊嘛,长得都差不多。笼罩着淡淡的雾气。澹台莲州走到湖边,看见湖心有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小女孩背对着他坐着,在垂钓。他感觉到心口的剑动了一动。低下头,看到残剑活过来了似的,一跳一跳,要从他的心口挣脱出来。澹台莲州握住剑柄,烫得他手心发热。要把残剑拔出来。他想。说不清是残剑自己出来的,还是他拔出来的,反正,残剑离开了他的胸口。澹台莲州疼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他手一松,没抓住。残剑掉在他身边的地上,发出了响声。他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步,视野恢复清晰,却看见了一角衣袂。澹台莲州怔了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握着残剑的男人。男人穿着千年前周国的衣服,比起剑修来说,更像是一个礼官,在被澹台莲州望住的时候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打招呼道:“昭太子安。”澹台莲州难以置信地问:“……乾渊真人?”男子颔首道:“是。但那是我在昆仑时的道号了。被昆仑逐出师门以后,就没有人叫我‘乾渊’了,你这么叫我,我竟然觉得挺陌生的,或许叫我凡名‘云忻’。”澹台莲州不解地问:“你只是被逐出昆仑却没有灵力尽失,你还能用剑斩妖除魔,又怎么能说是个凡人呢?”乾渊真人,或者说云忻先生带着温润的笑意,对澹台莲州说:“哈哈,怎么不是呢?你觉得人与妖魔怎么分?妖魔既不分妖与魔,人又何必分仙与凡。”啊?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他只好换了个问题:“这柄残剑是您的吗?”乾渊真人答:“是我的。”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孤舟上的小女孩已转身过来,她看着乾渊真人,手中的鱼竿掉落,沉没。乾渊真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了过去,呼唤:“小柏。”小女孩怔在原地,嘴唇嚅动,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眼眶已经发红湿润。澹台莲州觉得这个小女孩肯定也不是一般角色,但是又觉得自己猜测荒谬,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他问:“云忻先生,这是谁?”乾渊真人很是友好地说:“哦,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走吧,我带你去跟她谈一谈。她是昆仑的仙君,也是万妖的魔皇。她也是你能够见到天道的那扇门。”第182章 澹台莲州看着男子踩在水上自如行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哇,这就是身怀仙法的感觉吗?都不需要立足之处就可以踏水而行。澹台莲州苦中作乐地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幼稚得像个孩童。他感受着脚下传来奇异触感。既来之则安之吧。走到小女孩身前,澹台莲州先规规矩矩地作揖,打招呼说:“仙君好,请问仙君的法号是什么?”小女孩答:“昊风。”大抵是因为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子跟她打招呼了,她甚至一副很不习惯的样子。澹台莲州感叹:“哦,您就是昊风仙君啊?现任的人叫作钧天。”澹台莲州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男是女、是什么相貌、什么岁数,他一概不知。不过,昆仑人一向奇怪。上一任仙君是个小女孩也不稀奇。昊风仙君只扫了他一眼,便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似是不敢相信,仿佛在看一场梦。三人在船上落座。昊风仙君不太自在,对他挑刺说:“你倒是自在,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这叫什么鬼地方?这里是个好地方吧。有水有树有楼阁有小船,就差一樽红泥小火炉、一壶酒和一碟点心了。我都好久没这么闲过了。”昊风仙君问:“你不是看到了外面那么多死人吗?你也挺厉害,看上去斯文温柔,杀的人那么多,还能安然自若。”乾渊真人看着他俩吵架,并不插嘴。话音未落。澹台莲州的面前就出现了他想要的小火炉,上面烹着一壶酒。昊风仙君说:“我没吃过点心,不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弄了。”澹台莲州得寸进尺:“那有青梅吗?桂花也行。给酒添两分香味。……你说我‘也’挺厉害,杀了很多人,你说‘也’,是你还跟别人说过话吗?是谁?让我猜一猜,是岑云谏吗?”昊风仙君答:“是他。”“哈。”澹台莲州失笑,“他已经来过了啊?不愧是他啊。那他见到天道了吗?成功拯救万物苍生了吗?”昊风仙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然没成。”说完,她端起酒杯正要喝,却被身边的乾渊真人按住了手:“你现下是个童稚之身,不能喝酒。”昊风仙君怔了一怔,变回了少女的模样:“多谢师父提点。”澹台莲州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岑云谏没成功?他竟然没成功?竟然有他失败的一天?……啊,我不是在幸灾乐祸。我是想,要是他都不成,那还有谁能成?”昊风仙君感慨地说:“或许没有那个人。”澹台莲州傻眼了:“啊?那要怎么办?”昊风仙君瞥他一眼:“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啊,你既然都能到这里来,到时候见到了天道,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她不知道澹台莲州清不清楚岑云谏的事,看样子是不大清楚的,但她并没有做媒人的兴趣。这两个人之前的恩怨纠葛,她一概不感兴趣。她只看她自己。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不爱说亮堂话呢?澹台莲州不免郁闷地想。澹台莲州静下来,看向身边的乾渊真人:“您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一下吗?”乾渊真人笑吟吟地说:“我看你们这不是已经认识了吗?还需要我介绍吗?”澹台莲州假装夸张:“当然需要。我只是一介凡人,可不知道你们昆仑的那么多内情。你们是什么关系?这里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九鼎王陵之下镇压着魔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魔皇又与仙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得细说……”被问的人不是昊风仙君,昊风仙君没有抢白,而是看向了乾渊真人。乾渊真人似是一下子回答不上那么多问题,思考了一番,才慢吞吞地回答:“如你所听见的,我跟她是师徒关系。我在三百岁的时候收了这个弟子,因是在一棵柏树下捡到的,便给她取名叫作‘小柏’,当时昆仑如日中天……”……随着乾渊真人的讲述,澹台莲州渐渐沉浸到这一千年的昆仑剑宗之中。那时候凡间还没有一个国家但是有许多部落,彼此之间时常发生摩擦战争,但是谁也没能成为让所有人听话的老大,还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各国的文明都在野蛮生长,没有秩序。然而,这时候的仙界早就已经井井有条、门派林立了,其中最大的就是昆仑剑宗,连着三任仙君都出自昆仑,即将要选第四任。所有的弟子都拼命刻苦地练习剑术,希望能够成为仙界第一人。碍于前人制定的规则,他们并不与没有灵根的凡人相接触。两边泾渭分明。只要仙人想要隐蔽自己的行踪,凡人连发现都很难。久而久之,在这一代的修真者的记忆里,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跟凡人打交道过的。那乾渊真人怎么会助周国王室建国?澹台莲州问:“您对凡人有好感?”乾渊真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在师兄弟之中,乾渊真人最好静,他深居简出,苦行修炼,不问世事,对昆仑内部的权力倾轧感到十分地厌倦。是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昆仑,争名夺利的人比现在还要更多,党羽林立,明争暗斗,每天都有好戏看。乾渊真人虽资质优异,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关起门来带着小徒弟们安稳过日子。澹台莲州既觉得吃惊,又觉得不出所料,他早就觉得昆仑其实也不是个清静地。可他也希望昆仑可以清静。假如连昆仑都不清静,那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是清静的呢?但是,即使乾渊真人想要躲开纷争,并且竭力地教导徒弟们清心寡欲,其中还是出了一个叛逆者。澹台莲州问:“哈哈,是昊风仙君?”昊风仙君双手抱臂胸前,毫不羞耻地说:“除了我还能是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乾渊真人笑了笑,夸赞道:“小柏的天资千年难得一见,远在我之上,又勤勉好学,很快就成了同辈人中的佼佼者,甚至比她的前辈们还要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