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米安诺斯何等的老奸巨猾, 意识到自己可能卷进麻烦里,第一时间就是把退堂鼓敲得山响,而一旦嗅到好处, 老头也能立刻化身逐日的夸父追屁的蝇, 执行力爆棚。
他办起事来比霍尼还野路子,建议减少扯皮环节,遂直接省略了“说服”“谈判”两个步骤,假传圣地密令,搞了一出先斩后奏。“圣地”收到消息比“方舟”还晚,眼看已经覆水难收,还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出来, 给两大长老站台。
匠人造物再神奇也只是人造的工具, 是工具就能“关机”,神奇如“迷藏”, 一经泄密,也不过是道纸门。
协会五人长老团、十多个高级名匠,事先连点风声都没听到就被一锅端, 有人甚至干脆是从被窝里被掐着脖子拎出来的。而后, 果然有漏网之鱼如达米安诺斯预料,想用所有驿站和小镇的安危做威胁, 结果刚潜入存放“备用钥匙”的地下室, 就被守在那的火种小队逮了个正着,罪加一等。
午夜时分,艾瑞克迅速往返了一次地下城和人类社会, 从霍尼长老那拿到了预备在圣地的迷藏重启工具。迷藏空间重新打开, 暂时安放在备用货车的集装箱里, 只是没有之前那辆那么“服帖”, 车身只是个容器,无法和迷藏建立联系了。
乌鸦在迷藏外围给马克开了个单间,又给了懵懵懂懂的小熊一杯……一桶牛奶。
小熊学着五月他们,也尊称他为“船长大人”。大大的爪子捧着两升容量的“杯子”,年幼的罴人叫住乌鸦,欲言又止。
他已经二十岁,温柔又愚蠢。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想消失的父母兄姊,就可以安心入睡,没有痛苦地活着。马克只想蜷缩起来画画,别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要给他东西吃、不打他,他就能假装外面什么都没发生。以前家臣们会配合他,可是比他年纪还小的“浆果们”可没那么体贴。
茉莉一边表情狰狞地写检查,一边倒豆子似的把地下城七区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讲给小伙伴听。货车上的车厢就那么大,罴人想假装听不见也不行。他小心避开的伤口被路过的风掀开了皮肉,毫无准备的尖锐刺痛让他本能地想躲回画册里,可是画册也丢了,他终于还是与命运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怎么了?”好脾气的船长大人驻足,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一枪打死了一个血族。
看见他那不安的没出息样子,船长大人又安慰道:“暂时不会有人追杀你了,但是你长得太显眼,最近恐怕还是不方便在地下城抛头露面。外面会乱一阵子,等过了这段时间,如果你想,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到海上。”
可是他不想去,茫茫大海,孤身一熊,只有不认识的亲戚和未知的处境,身边连一个薮猫家臣也没有。
船长大人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灵魂,耐心地问:“还有什么问题?”
我该怎么办?
小罴人想这样问,又想起薮猫叔叔告诉他,不要问这样的问题,别人听见,要么会利用他,要么会笑话他。
于是话到嘴边,马克只是嗫嚅着轻声问:“能再给我买一本画册吗?”
船长大人似乎叹了口气,说“好的”,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罴人进不去的空间里。
写检查的少年和心情复杂的大人们一起,心神俱疲地回到了迷藏空间里,处理完大大小小的伤口,草草吃了几口东西,来不及复盘讨论就各自回去休整了。
所有人都差不多在高度紧张中连轴转了二十四个小时。别人还好,头天虽然是半夜被叫起来的,好歹睡过,乌鸦是实打实地两天多没合眼……两天前那晚上还失眠。
他想的事又多,一直坚持到安顿完驿站中所有人,脑浆都快烧干了,也顾不上谁高兴不高兴了。
回家洗了个水都没反应过来的战斗澡,乌鸦也不知道自己擦没擦,裹了点什么、随便找了个窝,神智就“掉了线”。然而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又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炉子上火没关,锅底都烧漏了。
乌鸦迷迷糊糊地骂了声“歇菜”就一跃而起,人无意识地蹿出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没厨房——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不是在搞事,就是在准备搞事,别说下厨,连水都没烧过,全靠速食和别人投喂活着。
此时光着脚困惑地戳在地上,他有点懵,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是潜意识提醒他还有什么安全隐患?
这会儿,乌鸦的理智也就是从1%充到了5%,还没脱离“极低电量警告区”,艰难地搅动脑浆把秘族和血族考量个遍,他认为自己想起了这“安全隐患”是什么——对了,还有一车血族天赋物呢。
血族天赋物对人来说属于有毒有害物品,一个存放不当,说不准能出什么事。于是驿站长强打精神,鬼似的青着眼圈,披头散发地出了门,把那堆天赋物大致清点检查了一下,确保所有危险物品都是封印状态。
最后,他打开了一个挺沉的手提箱,发现天赋物里混进了一整箱生命石。
它可能是被李斯特或者迅猛龙慌里慌张误拿的,也可能是加百列看见了就当土特产顺手拎回来的,总之,那箱石头孤零零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像超市打折大促的赠品。
乌鸦愣了愣,不由失笑,想起这一场大风波都是从狼人那一批走私的生命石起的。人人都觉得他们拿到了“活秘契”马克,必会奔着生命石去,结果真真假假的饵让一批又一批的人前仆后继地往下跳,连挖坑人都失足摔死了,“始作俑者”生命石一颗都没看见……到这却成了添头。
想到他对生命石还有诸多疑问,乌鸦就把那箱石头单独拿出来拎回了自己屋里。
趁着睡意稍减,他决定开灯研究了一会儿。
生命石质地比烧出来的红砖硬点有限,如果是狼人罴人那样的巨兽,应该是可以徒手掰碎的。这箱生命石来自血族安全署,大概是“官方正版”,箱子里的石头都挺规整,鹌鹑蛋大小,方便随身佩戴。
乌鸦想了想,试着在指尖凝聚了一点细微的火种力量,打上去没反应。他又学着秘族,用锉刀锉下来点渣抿进嘴里,等了五分钟,非但没有“生命力量被激发”的感觉,还开始犯困了。
他睡眼惺忪地把点着点着差点掉下去的脑袋托回原位——果然,人类在生命石面前像绝缘体一样。
不过据说血族靠生命石出生,死后尸体上又会析出生命石,那么如果用能洞穿死亡的左眼去看,会不会看到些什么呢?
乌鸦这会儿因为睡眠严重不足,已经有点不谨慎了,逮了个念头也没细想,就直接实施。强行撑开两片犯了相思病的眼皮,他的瞳孔慢半拍地变形,然后他陷入了一片漆黑里——
加百列浸泡在血族能量里的时候,身体素质跟真正的血族天赋者也差不多,几天几夜不睡也行。只是直到匠人协会老巢都被连锅端了,他还没消化完陌生的情绪……更可气的是,平时比“洞察”还“洞察”的乌鸦居然没发现。
加百列本来想自己静一静,半夜三更倚窗一抬头,却发现不远处驿站长房间的灯亮了。
人只需要这一点睡眠吗?
他皱了皱眉,以前听过“死亡是睡眠的兄弟”这种说法,难道这个记录死亡的人在睡眠方面也有特殊的地方?
不过既然乌鸦醒了,加百列立刻决定停止思考,直接逼问,于是轻车熟路地穿过窄街去了驿站长的家。
为了驿站长的心脏健康,他还体贴地随手敲了一下门,通知屋主自己驾到,然后径自推门而入:“你……”
他一只脚还在门外,就听见“咣当”一声。
握着一块小石子的乌鸦软绵绵地滑落到桌面,失去控制的手臂垂下来,打翻了杯子。
加百列一滞,下一刻,他人影一闪,已经到了书桌前。
乌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一场大梦终于醒了。
映照死亡的左眼对上代表“生命”的石头那一刻,生死犹如闭环,这轮回一样的石头将数百年来由生到死、再死而复生的一切都撞进了他的神智里,亿万血族出生又死亡,有爱有憎地在岁月里划下杂乱的线条。别说人的“脑”,就算是超级电脑主机也没那么大内存,一瞬间,乌鸦的神智就断了片。
他的神魂被暴力冲撞,这回脑子真是糊成了一团,巨震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封存在最深处的记忆曝露出来。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五百年前的世界——
对,他的世界距今,至少已经五百年了。
那是一个与现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类世界,人工智能、赛博社区高度发达,技术更新换代的速度堪比中学生追星族换“墙头”。现在血族用的数码产品让乌鸦感觉熟悉,其实应该是怀旧式的熟悉……那些老旧设备都是他小时候见过的了。
而另一边,“黑晶”的出现改变了社会结构。
“黑晶”是一种坚硬、化学性质稳定的矿石,一开始,人们只是把它当成一种不太贵重的宝石,类似水晶玛瑙,拿来做些中低价位的首饰。直到乌鸦出生前十五年,人们发现它被某种特定波刺激后,其原有微量辐射能量密度骤变,这种辐射能与人体产生神秘的交互,甚至改变人的生命形态。
激发的黑晶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原本不可再生的细胞再生,逆转不可逆的伤害,于是一经问世,就被广泛应用于医疗健康领域,大规模向社会推广。那些年关于“黑晶”的研究立项像雨后春笋一样往外冒,很快人们发现,一小部分人会被黑晶激发出魔法一样神秘的“特殊能力”,学界将其命名为“火种”。
火种的比例大约是人群中的5%,不算高,但比如今血族天赋者占人口比例的数字大多了。
一时间,各国都陷入了“黑晶”热,各种特殊能力者让人眼花缭乱,什么稀奇古怪的能力都有。“黑晶”造成了许多让人应接不暇的社会问题,短短几年内,就如工业革命和互联网一样几乎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形态。
那是个科技与魔法并存的世界,互相别苗头似的飞速发展,两条“腿”并行。
不像现在,两条“腿”都是瘸的。
血族返璞归回了封建社会,用着五百年前就淘汰的破手机,人类倒退的步子更大,恨不能撤回原始社会,电也不用,靠钻木取火做饭。
血族的“天赋”出生就是死的,除了七大神圣天赋毫无成长性,人类就更完蛋了,百花齐放的特殊能力一个也见不到了,就剩下三条路线,几小撮一只手能数过来的方向。
他和混乱的盛世一起降生,出生那年,“黑晶”的讨论热度已经到了顶峰,第一版的《黑晶管理法案》已在预热。
据说他的母亲——第一个母亲,不是伯爵——是个美丽的痴呆。
她以前大概是有监护人的,因为她最早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样子很体面,是受到过精心照顾的样子。监护人不知是死了还是不要她了,她懵懵懂懂地在外流浪了一阵,挺幸运,没死在哪个臭水沟里,被人发现后收容了,只是当时已经怀孕数月。
他的出生也不知该算早产还是流产,反正是起事故,一落地就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那时候对黑晶的管制还没那么严,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会用到“黑晶”,垂死的婴儿和黑晶产生了特殊的共振,居然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四年后一次体检中,他身上检测出了活跃的黑晶辐射,被认为是罕见的“黑晶能力携带者”。
四岁的孩子,再加上早慧,已经能记住很多事了。
他记得保育员妈妈紧紧搂着他的手,也记得她身上洗涤剂的香味。
他的亲生母亲早就不知所踪,是保育员带大的。
保育员是个温柔耐心的中年妇女,干活利落,粗糙的手总是洗得很干净,抹上茉莉花味的手油,那双手就像有了魔法,不管多皮的孩子,被她摸两下头,立刻就能老老实实地睡着。
他叫她“妈妈”,看了些不知所谓的电视剧和小说,就跟她乱吹牛皮,说“长大以后发财了,要用麻袋装钱给妈妈花”。
那时候他没看懂“妈妈”脸上的苦涩。
他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她取的,叫什么忘了,那名字他弃之不用很久了。因为四岁那年,有一天,他“妈妈”把他从午睡中叫醒,给他穿上过年才有的新衣服,说要带他出去玩。
然后他就再没回过福利院,“妈妈”把他卖给了专门搜罗“黑晶能力携带者”的新兴犯罪团伙。
至于为什么,他没去追究过,反正一个未来的“火种”很值钱。
而人总是需要很多钱。
“妈妈”大概有点急,等不到他长大发财了,她还挺明智的,因为这笔财他两辈子都没发起来。
那个组织成了他第二个家,这家很大,跨国。里面百花齐放,杀人的、放火的、搞恐怖袭击的……什么专业都有,大家从七大洲走到一起,就是抱持着同一个信念:认为火种应该颠覆现有的社会等级,建立自己的政权。
他跟其他“携带者”幼童一起,被安排了繁重的学业,还有一个养父。
周围的小伙伴们一个又一个地觉醒了自己的能力,成了“火种”,只有他迟迟没动静。于是养父给他起了第二个名字,喊他“废物”,动辄殴打。
他臭不要脸的精神和卓绝的逃命技巧就是那时候磨练出来的。
虽然“废物”这名字不太好听,但他天生是个乐天派,把童年过得有滋有味。每天跟养父、还有那些闲得没事想踩他一脚的人斗智斗勇,其乐无穷。被蓄意扔到困难任务里送死,他每次都能开开心心地回来,看见讨厌他的人气得扭曲的脸,他就更开心了。
除此以外,他还有朋友,一个比他大几岁、又仗义又爱照顾人的大哥哥,一个所有人都喜欢的天使妹妹,还有个抓尖好强、老爱跟他别苗头吵架的“臭拧巴”。
大哥讨厌别人叫他“废物”,给他起了第三个名字。
乌鸦觉得自己当时不应该接受,给他起名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