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隆(十)

星耀城的白夜静谧如雪。

地下城入口处, 遮阳的岗哨亭里,两个值夜班的血族安全员已经睡着了。两个血族一胖一瘦,一模一样的皮衣制服下, 一个像气球, 一个像空口袋。

忽然,“气球”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了眼。他梦见自己吃了顿大餐, 耳边还回荡着浆果诱人的尖叫。

气球似的胖安全员砸吧了一下嘴, 懒洋洋地站起来,打算出去方便一下。才一出门就被炽烈的阳光晃了眼,他咒骂了一声“鬼天气”, 拉低了帽檐,走向不远处的公厕。

然后一道阴影忽然投了下来,有人挡住了他的路。

常年守在地下城入口的安全员都有起码的警惕心, “气球”安全员眼还没睁开,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摸枪了。

就听挡路的人开口:“不好意思,能帮个忙吗?”

那声音低沉柔和,有几分温文尔雅, 迎面飘来淡淡的香料味。

不是秘族,“气球”略微放松了一点, 一边嘟囔着“干什么”,一边满不情愿地推起遮阳帽檐抬头——

下一刻,血族那缩成针尖大的瞳孔里,扎出了一张堕落天使一样的雪白面孔。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帮忙当个道具。”

“气球”安全员沉重的身体被加百列隔着手套接住,轻拿轻放地摆平在地上时, 血族的头已经不自然地折到了一边。

“好快。”树丛里躲着的茉莉咕哝着, 挫败地放下跟着比划的手。

前两天教她格斗的那位“圣光”先生说, 她至少要达到高水准的二级,才能在火种的加持下,获得能徒手杀死血族的力气。而且就算有力气,她也不能那么帅气地绞断血族的脖子——她太矮了,够不着。

血族喜欢纤细柔弱的少年,作为能评到B9的血宠,茉莉直到到了驿站,才明白自己前半辈子一直在挨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长几年,但肯定是长不到加百列那么高了。

茉莉忍不住将羡慕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迅猛龙:听说男性人类如果在发育前就做好绝育,就能长成超级大高个,大概率是真的,迅猛龙就比加百列乌鸦他们都高一点。

要是她也能做个什么手术就好了。

被人艳羡的迅猛龙与她悲欢全然不通,前任警果先生低着头,小心地瞟加百列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脸上惊恐、不忍、下定决心、决心破裂走马灯似的来回变换。

至于草丛中的另一位观众草莓,表情就单纯多了,小姑娘这会儿脸色比死者还难看,正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

茉莉无声“啧”了一下,心说:这么怕别跟出来啊,五月就很有自知之明。

她一边腹诽,一边伸手在兜里摸出颗糖塞给草莓,胳膊肘碰动了藏身的树丛,加百列遂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嘘。

动手之前,加百列含了一滴“魅力”——他不是真正的血族天赋者,许久不吃吸血鬼,他的力气会退化到血族普通人水平,作案不太方便。

“魅力”不分敌我,无差别扫射,草莓和迅猛龙的智力立刻被冻结,不惊也不恐了。

加百列勾了勾手指,树丛里的三个人就屁颠屁颠地响应了召唤。

加百列指了指地上的血族气球,歪头给了他们个眼神,三个被“魅力”的智慧生物就自发行动起来。

草莓咬破了茉莉给的软糖,深吸口气,用力吸走了里面的夹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软成了面条的手脚忽然有了点力气。她戴上口罩,像只小老鼠,无声无息地顺着打开的门缝钻进岗哨。

可即使她行动已经这样小心,听力比人类敏锐数倍的血族还是被惊动了。

那安全员鼾声一顿,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跟蹑手蹑脚的草莓面面相觑。

那一刻,来不及尖叫的草莓全身的骨骼肌都抽紧了,冷汗忽一下冲了出来。

血族茫然的表情逐渐震惊,张大的嘴里露出两颗尖牙——

一道白光暴起,拍在了血族后脑勺上:审判!

茉莉:“别发呆!”

血族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与此同时,终于回过神来的草莓一把抽出怀中的小喷雾,闭眼一通乱喷。

喷雾里冒出了一大团血雾,糊了瘦安全员一脸。血族以鲜血为食,身上所有的黏膜都能高效吸收血液,那安全员一大团血雾吸进了口鼻,血雾里的强力麻醉剂跟着一起渗透了他全身。“闷棍”与麻醉剂两相叠加,那瘦安全员终于一头栽倒,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加百列:“……”

怎么连麻花辫都手忙脚乱的?

他又回头看了迅猛龙一眼:你还在这干什么?

迅猛龙忙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用一种加百列不明所以的鬼祟姿势钻进岗哨亭,一阵乱翻后,他找出了几张地下城的临时通行证。

通行证上的车牌是空白的,章却已经盖好——显然,这两位血族安全员“位卑不敢忘腐败”,就算只是个看大门的,也要私下倒卖通行证揩把油。

加百列点点头:好的吧,目的达到就行,也许迅猛龙先生就是有仪式感,就喜欢在特定场景搭配特定偷感。

紧接着,三个人不用加百列吩咐,一起跑回来拖气球的尸体。

指挥的茉莉毛毛躁躁地跑出好几步才想起什么,一回头,看见加百列隔着手套,手里捏着一截铁线——凶器——正困惑地看着他们。

茉莉赶紧又颠回来,取走那截凶器,塞进了晕倒的瘦安全员手里。

这是他们三个事先商量好的:为了不打草惊蛇,伪造出瘦血族勒死同伴的样子。

一番乱七八糟丢三落四的操作,这三位完成作业,集体看向加百列。

加百列……加百列这成熟的连环杀手十分茫然。

他迟疑了几秒才走过去,先动手调整了“凶手”的姿势。

调整完,他特意停下来看那三位,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自己没懂的安排,结果收获了三张机灵又睿智的脸。

加百列:“……”

他好像想多了,没有安排,这三位只是单纯地没看出他们设计的“凶手”是左撇子。

加百列不再管他们,熟练地将凶器抵在“凶手”手指上,摆好姿势一勒,印下了勒痕和血痕,选择性地弄乱了现场,做出挣扎痕迹,最后捏着死者的手,在死者自己脖子上和凶手裤腿上分别抓了几把。

处理好后续,加百列直起腰,看清了“凶手”的后脑勺,再次沉默了——那里留着一个明显的巴掌印,茉莉还不会调动火种力量细化攻击,目前,她仍停留在比较本能的拳头和巴掌上。

而“神圣”火种会在血族身上留下近似于灼伤的痕迹,除非剥皮,否则消除不了,至少能保留两三天。

茉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也沉默了。

“呃……咳,当时有点紧急……这怎么办?”

加百列:“……”

赶走了三个碍事精,加百列紧了紧手套,清除了他们留下的痕迹,搜走了岗哨亭里的现金,并在桌上和保险柜旁边的地面上各扔了一张空白通行证,做出分赃不均的暗示。

最后,他翻出瘦安全员的手机,掰开那倒霉蛋的眼,用瞳孔解了锁,调大音量,设了个半小时后响起的闹铃,删掉监控录像走人,并且不明白这有什么难的。

半小时后,晕过去的瘦安全员被炸在耳边的闹铃声惊醒。

他先是惊恐地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后脑勺剧痛。他好像梦见个浆果打了他一闷棍,什么离奇的梦……随后他注意到自己腿上靠了什么东西,缓缓低下头。

“砰”一声,瘦安全员连人再“凶器”一起摔在地上,寂静无声的白夜里,他呆愣半晌,缓缓把手伸向同事的鼻端,发出一声惊恐的鸡叫。瘦安全员本能要摸手机报警,一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上可疑的血痕和勒痕,他睁大眼睛。

“我……我杀了他?!”

不知哪里传来了车声,也不知是不是往这边开,瘦安全员已经无从分辨。

“不能被人发现。”他那麻醉劲没过的脑子完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惊恐混乱中,只仓促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血族把能想到的私人物品一股脑地捞进怀里,慌张地夺路而逃。

就这样,茉莉留下的最后一点证据,自己长腿跑了。

而与此同时,一辆货车缓缓开进了地下城,被哈欠连天的血族巡警拦下,例行检查。

车窗里伸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随意地捏着张簇新的通行证。跟通行证一起喷出来的,是车里地动山摇的重金属摇滚和呛人的香料味。

血族巡警被刺激得偏头打了个喷嚏,后退了一大步,整个鬼都清醒了,谨慎地嗅了嗅,没闻到大蒜味,才狐疑地看了一眼司机。

这家伙瘦骨嶙峋的,更可疑了。

司机大概是没钱买浆果皮衣的穷鬼,把自己裹得像个木乃伊,连眼睛都遮在宽大的帽檐下,打翻了颜料桶似的花手套一直延伸到胳膊上,一寸皮肤也没露出来。

他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夹克,里面套着黑T恤,胸口两行血淋淋的红字,充斥着错别字和火星文:穷苦的兄弟姐妹们脸和起来,鹅们有活在阳光下的权利!

血族巡警:“……”

好冲的地下亚文化味。

晦气,他好像碰上了那种脑功能不全的地表天灾:非主流青少年。

就在这时,巡警隐约看见车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见司机动了动,伸了个懒腰,抓虱子似的在身上乱摸一通,摸出了几根迷迭香。

“哟,老东西,上了一百年班了吧,真衰。”喷了“去死”俩大字的口罩后面传来轻佻的声音,车窗里递出两根迷迭香,“来根?免蒜的,嘿嘿。”

巡警这才看清,晃动的是这亚里亚气家伙的袖子——那破破烂烂的袖子上坠着个毛毡做的奶牛猫。

脑残。

“滚回去操锁窟窿去,臭虫。”

巡警咕哝一声,两根手指捏着呛人的通行证,随便扫了一眼就扔回车里,不耐烦地挥手。

在他看来,这司机是个典型的“地下城二代”,父母是垃圾,沦落到地下城,弄出个乱七八糟的胚胎,再从黑市买些残次的“生命石”渣滓,生出个不知哪里畸形的小渣滓。

小渣滓长大以后,光荣继承父母的一切:偷窃滥交抽大蒜,最后要么抽嗨了光着身子烧焦在阳光下,要么烂死在臭水沟里,给尾区垃圾场再添一块不好清洁的牛皮癣。

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事都办得出来。这会儿正是半夜三更,油滑的老巡警不想惹麻烦,遂轻飘飘地放过了对方,只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最好让安全署的武装巡逻队撞上你。”

花里胡哨的手套从车窗里伸出来:“谢谢提醒——”

巡警:“呸!”

车窗合上,隔断了雷暴似的音乐和香料味,这些地下城长大的臭虫显然都知道谁能惹谁不能,也不想撞上武装巡逻队,遂以毫米级的操作,将那么大个货车拐到了小路上,离开了巡警的视线。

老巡警没看见,车窗关上的瞬间,“司机”的座椅靠背仿佛闹了鬼,陡然变成了个透明的通道。

“司机”——乌鸦猝不及防,差点靠空,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

乌鸦:!

幸亏他这老司机稳得住,不然方才那一下,他们得上墙!

闹鬼的手主人往前探出身体,一条臂膀临时充当车座,托住他们伟大的司机,另一只手径直越过他,飞快地在车载音响上按了两下,拆迁队一样叮咣乱响的“音乐”变成了舒缓的大提琴曲。

还不等乌鸦不自在地拉开距离,身后的人就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顺手扶正了他歪斜的帽子,并撂下一句“好难闻”。

温热的人体变回了座椅靠背,微妙的触感仿佛还在。

乌鸦:“……”

竟敢冒犯伟大的十三香!只知道往死里放糖的没品味甜党!

“迷藏”——行走的噩梦,这会儿正在试运营。

他们伟大的内奸洛先生,忍辱负重地挪用医生协会的珍稀药物养活了他们,出门之前,给他们弄到了一种只有少数二级医生才能做的“隐形药”。服用后十二小时内,可以隐藏人身上的各种气味。

但气味这东西就像指纹,有时候会无意中沾在物品上,人们自己还闻不到,为防万一,乌鸦用香料把驾驶舱腌入味了——没用大蒜,一来香料虽然也有害血族健康,但到底还是合法的,大蒜容易惹麻烦,二来驾驶员自己也受不了。

“迷藏”此时就粘在整个货车上,里面的人可以从车上任意一个位置出来。而没有“迷藏”进出权限的,即使打开集装箱,也只能接触到里面的几箱杂货。

为了让“迷藏”内外的人随时交流,驾驶室和“迷藏”中会议室的音箱是相通的,驾驶室里的声音会变成会议室的广播,而会议室里的声音则能通过一只假的蓝牙耳机传进乌鸦耳朵里。

这会儿,耳机里正传来会议室里的人声。

“得救了。”这是李斯特,“刚才那是什么鬼动静,我以为我脑壳飞出去了。”

“悲伤”艾瑞克还在试图描补:“驿站长这都是为了角色扮演。别说,这脑残青年演得真像。”

乌鸦:“……”

一群不懂欣赏先锋艺术的土鳖。

艾瑞克卡在二级边缘上,正是晋升的关键期,李斯特作为极乐,前半辈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尽早脱离一级。因此霍尼听说乌鸦那胆大包天的计划后,就将自己的小队拆了,把他俩留给了乌鸦。剩下两位愤怒不着急晋级,都跟着霍尼在新基地那边。

这座深入了血族地下城的流动驿站里,除了板上钉钉的迅猛龙和茉莉,五月和草莓也不出意料地选择留下常驻。除此以外,令人意外的是,一个原本的“种母”女孩也加入了进来。

女孩名叫“两千”,据说是鼠头人花两千块买来的。是逃出来以后才认识伯爵他们的,她以前不在伯爵那笼。

两千只比茉莉他们大一两岁,平时沉默寡言,在乌鸦他们出门期间,她生下了一个来自地下城的婴儿。婴儿落地死了,两千其实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甩下了最后一个包袱。这话她没跟人说过,因为好像太冷血了,听着不正常,而且她跟其他人都不熟——从地下城逃出去的那一夜,同笼们全死了,只剩两千一个,她无依无靠。

两千知道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因此默默打理着驿站里的一切后勤,时刻竖着耳朵观察别人怎么说、怎么做。

这时,驾驶员乌鸦把音乐关了,调成了星耀城的交通广播。

“……尊敬的安德鲁·迈卡维先生,来自风暴家族的领导者,已于前日抵达我市,即将出任星耀城的新任治安官,统领安全署和武装防卫两部门,并在特殊时期监理领主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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