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贝儿

幸运的贝儿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的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光中闪亮,好像墙上镶有钻石似的。这表示富有,而屋子里的陈设也的确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有钱到这种程度,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个房间也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将来的储蓄。

当这个孩子在这个富有家庭里出生的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顶楼住着的人们都表示出极大的欢乐。

一两个钟头过后,顶楼仍然非常欢乐。仓库的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儿。他们也在这时候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由我们的上帝赐予、由鹳鸟送来、由妈妈展出的。说来凑巧得很,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这个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这位富有的商人是一个非常和善、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顶秀气的,总是穿着最考究的衣服。她敬畏上帝,因此对穷人很客气,很善良。大家都祝贺这对夫妇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他将会长大成人,而且会像父亲一样,非常富有。

孩子受了洗礼,取名为“费利克斯”。这个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正是如此,他的父亲更是如此。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至于那个仓库的看守人,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老好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人,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多快乐啊,他的名字叫贝儿。

住在第一层楼的孩子和住在顶楼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而直接从我们的上帝那里得到的阳光则更多。

虽然如此,他们的地位究竟还是不同,一个住在下面,一个住在顶楼。贝儿高高地在上面坐着,他的保姆是自己的妈妈。费利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生人,不过她很善良、正直——这是在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的。这个家境富有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经常由这位衣着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的孩子则由他的妈妈抱着,不管妈妈穿的是节日的衣服还是普通的衣服,他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很快就开始懂事了。他们在长大,能用手比画他们有多高,还会说出单音字来。他们同样地逗人喜欢,同样地爱吃糖,同样地受到父母的宠爱。他们长大一些,对于商人的车和马同样感兴趣。

费利克斯得到许可,与保姆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瞧瞧马儿。他甚至还想象自己赶着马儿呢。当男主人和女主人坐着马车外出的时候,贝儿得到许可坐在顶楼的窗子后面,朝街上望。他们离开以后,他就搬两个凳子到房间里来,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坐在上面赶起马车来。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这也就是说,他比他所想象的车夫还要像样一点。

两个小家伙玩得都不错,不过他们到了两岁时,才彼此讲话。费利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和绸的衣服,而且像英国人一样,腿总是露在外面。住在顶楼的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冻坏的!至于贝儿呢,他的裤子一直长达脚踝。不过有一天,他的裤子的膝盖部位撕破了,因此他觉得有一股风钻进来,跟那位商人的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有两样。正在这时,费利克斯和妈妈一道,正要走出门;贝儿和妈妈一道,正要走进来。

“和小小的贝儿拉拉手吧!”商人的妻子说,“你们两人应该讲几句话呀。”

于是一个就说:“贝儿!”另一个就说:“费利克斯!”是的,这一次他们只讲了这些。

那位富有的太太疼爱他的孩子,不过贝儿也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人——这就是祖母。她的眼力不大好,但是她在贝儿身上看出的东西要比他的爸爸妈妈多得多——事实上,要比任何人都多。

“这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是了不起的!他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就在那儿,而且还在发着光呢!”接着她就吻了一下这个小家伙的手。

他的爸爸妈妈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当他慢慢长大、能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过这么一个童话,像祖母所讲的一样!”爸爸妈妈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而且同样的故事贝儿总是百听不厌。她教给他一首圣诗,也教他念祈祷文。他全都会念,但是没有调子,只是些意义不连贯的词儿。她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讲到“我们每天吃面包,今天请赐给我们”时,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应该懂得,有的人吃白面包,有的人得吃黑面包。一个人雇佣着许多人的时候,他得有一幢大屋子;有的人境况差一些,即使住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也同样会感到快乐。“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的‘每天的面包’。”

贝儿当然也有每天吃到好面包的幸福时光,但是这些并非永远不变。凄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年轻的人得离开,年老的人也得离开。贝儿的爸爸被征召入伍。不久消息传来,他是在抵抗几倍于己的敌人时第一个牺牲的。

顶楼的小房间里充满了哀痛,妈妈在哭,祖母和小小的贝儿也在哭。每一次,只要有一个邻居来看他们,大家就会谈起“爸爸”,于是大伙儿就一起都哭起来。未亡人得到许可继续住在顶楼上,而且这一年可以完全不付房租,以后略微付一点。祖母跟妈妈住在一起。她们替一些所谓的“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就这样维持生活。

贝儿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吃的喝的都有,祖母还讲故事给他听——关于广大的世界的一些奇异的故事。有一天他问祖母,他们两人可不可以在某个礼拜天到国外去跑一趟,回到家里来就成为戴着金王冠的王子和公主。“要做这类事情,我的年纪是太大了,”祖母说,“你得先学习许多东西,变得高大和强壮,但是要像现在一样一直是一个善良和可爱的孩子!”

贝儿骑着木马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木马他有两匹,但是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活马——小得很,人们简直可以把它叫做“小马驹”。事实上贝儿就是这样叫它,它从来也长不大。费利克斯骑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还跟爸爸妈妈和皇家的骑师一道骑着它走出门。

在开始的半小时内,贝儿不大爱自己的马儿,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的。他问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像费利克斯一样,有一匹真马。妈妈说:“因为费利克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呀。但是你住在顶楼,人们不能在顶楼上养马呀。你只能养你现在这样的马。骑吧!”

贝儿就骑了。他先骑到橱柜那儿去——这是一座藏有许多宝物的大山——妈妈和贝儿在礼拜天穿的好衣服都藏在这里面,她积下来作为房租的那些钱也藏在这里面。他又骑到火炉那边去,他把它叫做大黑熊。它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得把房间暖起来,把饭煮熟。

贝儿有一个叔叔,冬天他每个礼拜天都来,同时吃一天热饭。妈妈和祖母说,他的境遇不太好。他曾经是一个马车夫,喜欢喝几杯,因此常常在工作中睡着。无论是当兵或当马车夫,这都是不应该的。所以他只配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当一个赶车人;不过他有时也为体面的人物赶赶四轮马车。现在他赶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个发出粗大的声音的东西,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咔嗒……咔嗒……女用人和主妇听见后,就从每幢房子里走出来,提着满满一桶垃圾,往他的车子里一倒。脏东西、废物和灰土,统统都倒在里面。

有一天,贝儿从顶楼上走下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叔叔和垃圾车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坐一下车子?”他问。贝儿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他只愿意坐到墙拐角那儿为止。

贝儿坐在叔叔的身边,他得到许可拿起鞭子,因此眼里射出得意的神采。他现在是赶着一匹真正的马,而且一直赶到墙拐角那儿去。这时他的妈妈回来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看到自己的儿子赶着一辆垃圾车究竟是不舒服的。贝儿必须马上下来。虽然如此,她仍然对这位叔叔道了一声谢。不过,回到家里以后,她就不准贝儿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有一天,贝儿又走到大门口来。这里再没有叔叔来诱惑他去赶垃圾车,但是别的诱惑又出现了。有三四个野孩子在一条阴沟里寻找人们遗失或忘掉的东西。他们不时找到一枚扣子或一个铜板,但是也不时被玻璃瓶的碎片或针头刺伤。情形就是这样,贝儿加入了他们。当他来到阴沟里的时候,他在石头中间找到了一块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一些别的孩子一起寻找。他们都把手指头弄脏了,但是他找到了一枚金戒指。他用得意的目光,把这幸运的成绩给大家看。大家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同时叫他“幸运的贝儿”。他们从此不再准许他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寻东西了。

商人的院子后面有一块低洼的地方。这块地方得填满,作为建筑工地。沙石和灰土都被运到这里来,整堆整堆地倒进里面去。叔叔也在运这些东西,但是贝儿不能和他一道赶车子。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手,在这些脏东西中搜索。他们总能找出一点似乎值得一找的什么东西。

小小的贝儿也到这里来了。

大家看到他,便喊道:“幸运的贝儿,你滚开吧!”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们就朝他扔脏土。一个土块正好扔到他的木鞋上,撞散了,于是有一件发亮的东西从里面滚出来。贝儿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颗琥珀雕的心。他拿着它赶快跑回家里去。别的孩子都没有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向他扔脏东西的时候,他都是幸运的。

他把他拾得的银币存在储蓄匣里。至于戒指和琥珀心,妈妈把它们拿给楼下商人的太太看,因为她想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失物,应不应该“报告警察局”。

当商人的太太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变得多亮啊!这原来就是她的订婚戒指,她是在三年前遗失的。它在阴沟里居然待了这么久。

贝儿得到一笔酬金,这在他的储蓄匣里摇得咣咣地响。商人的太太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太值钱的东西,贝儿可以自己留下来。

夜里,琥珀心躺在柜子上,祖母睡在床上。

“嗨,是什么东西在烧呢?”祖母说,“好像那里点着一根蜡烛似的!”她爬起来望了望。这就是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的眼力虽然不大好,但是她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有她的一套想法。第二天早晨,她用一根结实的窄带子穿进这颗心上的小孔,把它挂在贝儿的脖子上。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取下来,除非你要换一根新带子。你也不能让别的小孩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把它抢去,那样你就会肚子疼!”这是小贝儿知道的唯一痛苦的病。

这颗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祖母指给他看——假如他用手把它擦几下,再放一根小草在它旁边,这根小草就好像有了生命,跳到琥珀心的旁边,怎样也不会离开。

商人的儿子有一个家庭教师,教他读书,也和他一道散步。贝儿也应该受教育,因此他和许多别的孩子一道进了一所普通小学。他们在一起玩耍,这比跟家庭教师散步要有趣得多。贝儿真的不愿意再换别的地方!

他是一个幸运的孩子,不过叔叔也是一个“幸运的贝儿”,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贝儿。他曾经中过一次奖——他和十一个人共同买了一张彩票,得了一些钱。他马上买了新衣服穿,而且穿起这些衣服,他的样子还蛮英俊呢。

幸运一般不是单独到来的,它总是和别的东西一道。叔叔也是如此。他不再赶垃圾车,而是进了剧院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唱戏吗?扮演什么角色呢?”

他其实是当道具工人,这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上演的戏剧,虽然他总是从顶上或侧面看。最可爱的是芭蕾舞,但是跳芭蕾舞需要费很大的力气,而且常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在天上起舞,也在人间起舞。对于小小的贝儿来说,这真是值得一看的东西。

一天晚上,有一个新的“彩排”——这是人们对于新芭蕾舞预演时所用的名词。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大家这天晚上付出许多钱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叔叔得到许可,可以带贝儿去,还替他找到了一个位子——在这个位子上,他什么都看得见。

这是根据《圣经》上参孙的故事编的芭蕾舞——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把整个房子推倒了,压到他们和自己的身上。不过旁边已准备好了灭火机和消防员,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贝儿从来没有看过戏,当然更谈不上芭蕾舞了。他穿上礼拜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跟着叔叔一起到戏院去。戏院简直像一个晾东西的顶楼,上面挂着许多帏帐和幕布,下边有许多通道,还有灯和光。前后左右都有许多隐蔽处,人们就从这些地方出现。

这好像是一座有许多座位的大教堂。贝儿坐的地方有点向下倾斜,而他得坐在这个地方,直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的衣袋里揣着三块黄油面包,他不会感到饿的。

很快剧场里就亮起来了。许多乐师,带着笛子和提琴,忽然出现了,好像他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儿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骑士,穿着纱衣、戴着花朵的漂亮小姐,甚至还有背上插着翅膀的白衣安琪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大厅,有的坐在底层。他们都是芭蕾舞演员,但是贝儿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就是祖母讲给他听的那些童话中的人物。是的,有一个女人戴着一顶金色的窄边帽,手中拿着一根长矛。她是一个最美丽的人儿。她坐在一个安琪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高于一切人之上。嗨,这儿值得一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然而正式的芭蕾舞演出还没有开始。

忽然间周围变得非常安静。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挥动着一根小小的魔棒,于是所有的乐师就开始演奏。音乐在剧场里回荡,一堵墙慢慢地上升。一个花园出现了,太阳在它上面照着,演员们起舞和跳跃。这样一种华丽的景象,是贝儿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军队在行进,战争爆发了。接着是一个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是那么恶毒,又是那么美丽。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把他的眼睛剜掉了,他得推着磨石,在宴会厅里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他抱住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摇撼着整个大厅。屋顶塌下来了,迸出红红绿绿的火焰。

贝儿可以在这儿坐一生,专门看这些表演——即使那几块黄油面包吃完了,他也不在乎。事实上他早已吃完了。

等他回到家里,可有故事讲了。他怎么也不愿意上床去睡。他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跷在桌上——这就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一些小姐们的表演。他把祖母坐的椅子当做磨石,同时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到自己的身上来表示宴会厅倒塌的情景。他把这些情景表演出来了;是的,他还有伴着表演的全部音乐。芭蕾舞本来是没有对话的,但是他却唱起来了——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非常不协调。这简直像一出歌剧。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美丽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

贝儿曾经希望当一个杂货店的学徒,卖梅子和砂糖一类的东西。现在他知道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就是“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跳芭蕾舞”。

祖母说,许多穷苦的孩子曾经走过这样的道路,后来成了优秀和有声望的人。不过,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任何女子走这条路。但是一个男孩就不同了,他能站得比较稳。

不过,在那整幢房子倒下来以前,贝儿没有看见任何女孩子倒下来过。他补充说,就是倒下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倒。

贝儿希望当一名芭蕾舞演员,而且非如此不可。“我简直没有办法管他!”他的妈妈说。

最后有一天,她带他去见一位芭蕾舞大师。这人是一位阔气的绅士;像商人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贝儿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境地吗?对于我们的上帝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儿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可能也在他的腿上。

贝儿去见那位芭蕾舞大师,马上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并没有在非利士人手里吃什么亏。贝儿知道那不过是做戏。参孙用和蔼、愉快的目光望着他,同时要他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儿却把整个脚和腿都露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在芭蕾舞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没有花多大力气就和芭蕾舞大师谈好了。不过在这以前,妈妈和祖母曾经做过一些准备工作,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那位商人的太太的意见。她说,对于像贝儿这样漂亮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什么前途。

他们又去和佛兰生小姐商量。这位老小姐懂得有关芭蕾舞的一切事情,因为在祖母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一度也是舞台上的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她扮演过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她每到一地都受到欢迎和尊敬。后来,她年纪大了——我们都会如此——再没有什么主要的角色让她演了,最后她只能退出舞台,做些化妆工作——为那些扮女神和公主的演员化妆。

“事情就是如此!”佛兰生小姐说,“舞台的道路很美,但是长满了荆棘。那上面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这句话贝儿是完全听不懂的。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他自然会懂得的。

“他是死心塌地要学芭蕾舞!”妈妈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小基督徒!”祖母说。

“而且很懂规矩!”佛兰生小姐说,“既懂规矩,又有道德!我在全盛时期就是如此。”

贝儿就是这样走进舞蹈学校的。他得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和薄底舞鞋,为的是要使他的身体显得轻盈一点。所有年龄较大的女学生都来吻他,并且说,像他这样的孩子简直能一口吞下去。

他得稳稳地站住,把腿跷起来而不至于倒下。还得学习甩腿——先甩右腿,然后甩左腿。比起其他许多学生来,他并不太感到困难。教跳舞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他不久就可以参加芭蕾舞演出了。他将扮演一个国王的儿子,戴着一顶金王冠,被人抬在盾牌上。

他在舞蹈学校里练习,后来又在剧院里预演。

妈妈和祖母必须来看看小贝儿的这个场面。事实上,她们也真的来看了。虽然这是一个愉快的场合,可是两个人都哭了。贝儿在这种光华灿烂的景象中没有看见她们,但是他看见了商人一家。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小小的费利克斯也在场。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虽然能把舞台上的表演看得很清楚,却整晚使用一架望远镜,俨然像一位成年的绅士。他看到了贝儿,贝儿也看到了他,然而贝儿头戴一顶金制的王冠,是国王的儿子。这天晚上,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

几天以后,当他们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费利克斯特地走过来对贝儿说,他曾经看见过他——当他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当然他现在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了,不过他曾经穿过王子的衣服,戴过一顶王冠。

“在礼拜天,我又要穿这种衣服和戴这种帽子了!”贝儿说。

费利克斯没有再看到这个场面,但是他整晚都在想着它。他倒是很想像贝儿一样呢,因为他还不曾听过佛兰生小姐的经验谈——走向舞台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充满了嫉妒。贝儿现在还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总有一天会懂的。

贝儿的小朋友们——那些学芭蕾的学生——并不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常常扮演安琪儿,而且插着翅膀。

有一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当她表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的时候——贝儿也常表演这个角色——她老是喜欢恶意地踩他的脚背,为的是要把他的袜子弄脏。还有一个捣蛋的男孩子,老是用针往贝儿的背上刺。有一天,他错吃了贝儿的面包,但这种错误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贝儿的面包里夹有肉丸子,而这个孩子的面包里什么也没有。他不可能吃错了。

要把这类讨厌的事儿全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儿足足忍受了两年,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到来。

有一个叫做《吸血鬼》的芭蕾舞要上演。在这个舞蹈里面,那些最小的学生将要扮成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这些小家伙得用脚尖跑,以表现出他们轻捷如飞的样子;还得在地板上旋转。这套表演贝儿是非常拿手的,不过他穿的那套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的紧身衣又旧又容易破,经不起这种吃力的动作。因此,当他正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哗啦一声,后面裂开了一个口子——从脖子一直裂到裤脚。于是他那不够尺寸的衬衫就全露出来了。

所有的观众都大笑起来。贝儿觉得、而且也知道他的衣服在背后裂开了,但是他仍旧继续旋转着,旋转着。这就把事情越弄越糟,大家也就笑得更厉害了。其他的吸血鬼也都大笑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最可怕的是观众都在鼓掌,齐声叫“好”!

“这都是为这位裂开了口的吸血鬼而喝彩的!”舞蹈学生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叫他“裂口”。

贝儿哭起来,佛兰生小姐安慰他说:“这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贝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舞蹈学校以外,他们还上剧院的正规学校——舞蹈学生在这里学习算术、作文、历史和地理。是的,他们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教宗教的课程,因为只会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穿破舞衣更重要的事情。

在这些事情上,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聪明,而且得到很高的分数。不过,他的朋友们仍然叫他“裂口”。他们是在开他的玩笑。最后贝儿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拳打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的左眼底下青了一块,因此当他晚上上台之前,不得不在左眼底下涂些白油。芭蕾舞老师把贝儿骂了一顿,而骂得最厉害的是那位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儿的那一拳是“扫”在她儿子的脸上。

小小贝儿的头脑里产生了种种思想。

礼拜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单独出去了,没有告诉妈妈和祖母,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位经常给他忠告的佛兰生小姐。他直接去找乐队的指挥,他相信这个人是芭蕾舞班子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他大胆地走过去,说:“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习,但是那里面全是嫉妒。所以,假如您能帮助我的话,我想当一名演员或歌唱家!”

“你的声音好吗?”乐队指挥问,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我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你的背上是不是曾经裂开过一条口子?”于是他大笑起来。但是贝儿的脸上却红得像血。他不再像祖母说的那样,仍然是幸运的贝儿。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他希望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唱一首歌给我听听吧!”乐队指挥说,“嗨,我的孩子,高兴一点吧!”他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顶,贝儿抬头一望,看到了他和蔼的眼睛。于是他唱了一支歌,一支他在剧院里从歌剧《罗伯特,请对我慈悲》中听到的歌。

“这是一支很难唱的歌,但是你唱得还不坏!”乐队指挥说,“你有一副很动听的嗓子——只要它不裂开!”于是他又大笑一声,同时把他的夫人喊出来。她也应该听听贝儿唱的歌。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外国语讲了几句话。剧院的歌唱教师也走了进来。假如贝儿希望当一名歌唱家的话,这倒是他应该找的一个人。事情也真凑巧,歌唱教师走到他面前来了。他也听到了《请对我慈悲》。不过他并没有笑,表情也不像乐队指挥和他的夫人那样和蔼。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让贝儿成为一名歌唱家。

“现在他算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佛兰生小姐说,“嗓子比腿更有出息!假如我有好的歌喉,我就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歌唱家——可能现在还当上了男爵夫人呢!”

“或者是一个订书匠的太太!”妈妈说,“假如你想有钱,你一定会嫁给一位订书匠!”

我们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但是佛兰生小姐懂得。

当她和商人家里的人听到了贝儿这个新的舞台事业的时候,他们都要他唱歌给他们听。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请了一批客人,他们要贝儿来唱歌。他唱了好几支歌,也唱了《请对我慈悲》。所有的客人都鼓掌,费利克斯也鼓掌。他以前曾经听见他唱过,贝儿在马房里曾经把参孙这整部芭蕾舞都唱了出来——这是他所唱的最动听的歌。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商人太太说。

“能唱,贝儿能唱。”费利克斯说。因此大家就叫他唱了。他连唱带叙,连哼带嗡,完全是一套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有些旋律优美的片段被表达出来,大致能传达出这个芭蕾舞故事的梗概。所有的客人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好玩。有的大笑,有的称赞,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商人太太给了贝儿一大块点心,还给了他一枚银币。

这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啊!他发现一位坐在大家后面的绅士正在严肃地望着他。这人的黑眼珠里流露出某种严厉和苛刻的表情。他没有笑,也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这位绅士就是剧院的歌唱教师。

第二天下午,贝儿去看他。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非常严肃。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难道你不懂得,他们是在开你的玩笑吗?再也不要做那类事情,不要再跑到人家门口去唱歌——不管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你去吧!今天我不教你歌唱的课了。”

贝儿离开的时候,感到非常沮丧。老师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老师比以前更爱他了。这个小家伙可能有一种音乐的天赋。不管他是怎样荒唐,他表现出某种道理,某种非凡的气质。这个孩子有一种音乐的本能,而且他的声音洪亮,音域很宽广。如果他能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小小的人物将会是一个幸运的人。

歌唱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贝儿很用功,也很聪明。要学的东西可真多,要知道的东西也真多!妈妈辛勤地、诚实地劳动着,为的是使他穿得整齐清洁,不要在请他去的那些人面前显得寒碜。

他每天唱歌,每天都开心。妈妈说,她用不着养一只金丝鸟了。每个礼拜天,他和祖母在一起唱一首圣诗。听到他那清新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一起响起,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比他乱唱的时候要好听得多!”

平时,他像一只小鸟似的快乐地发出声音,唱出各种调子;这些声音和调子,毫无拘束地,以一种自由自在的节奏,在空中回荡着;但是妈妈把这叫做乱唱。他那个小小的喉咙里能发出多么悦耳的调子啊!他那个小小的胸腔里藏着多么美丽的声音啊!的确,他能够模仿整部交响乐!他的声调里有高音笛子,也有低音笛子,有提琴,也有小号。他唱起来像一只鸟儿;不过人的声音要好听得多,哪怕他是一个小小的人——只要他能唱得像贝儿一样好。

冬天里,当贝儿快要到牧师那里去受坚信礼的时候,他得了伤风。这个小鸟的胸腔说一声“吱”!于是他的声音就“裂开”了,像那个吸血鬼穿的衣服的后背一样。

“这倒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情!”妈妈和祖母心里想,“现在他可以不再哼什么调子了,他可以认真地考虑他的宗教。”

他的歌唱教师说,他的声音变了。贝儿现在完全不能唱歌了。这种情形会持续多久呢?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他的声音永远也不能恢复。这真是极大的悲哀。

“考虑你的坚信礼吧,不要再想别的事情!”妈妈和祖母说。

“练习你的音乐吧!”歌唱教师说,“不过请把嘴闭住!”

贝儿心里想着基督教,也练习他的音乐。音乐在他的心里演奏着。他把全部的旋律——没有词的歌——都用乐谱记下来,最后把歌词也记下来。

“小小的贝儿,你现在成为一个诗人了!”当他把乐谱和歌词送来的时候,商人的太太说。商人也得到一张献给他的、没有歌词的乐谱,费利克斯也得到一张,甚至佛兰生小姐也得到一张——她把它贴在她的剪贴簿里。这本剪贴簿里面贴满了诗和两张乐谱——由两位曾经是年轻的中尉,现在是领半薪的老少校送给她的。至于这本簿子,则是由“一位男朋友”亲手订好赠给她的。

贝儿在复活节受了坚信礼。费利克斯送给他一只银表。这是贝儿的第一只表。他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大人,无须再向别人问时刻了。费利克斯爬到顶楼上来,祝贺他,把表送给他。他自己则需要等到秋天才能受坚信礼。他们彼此拉着手;他们是邻居,同一天生的,住在同一幢屋子里。费利克斯切了一块糕吃——这是特别为了坚信礼做的。

“这是一个充满了光明思想的快乐的日子!”祖母说。

“是的,非常庄严!”妈妈说,“我希望他的爸爸还活着,能看到贝儿今天的样子!”

第二个礼拜天,三个人一起去领圣餐。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接到歌唱教师叫贝儿去看他的消息。贝儿去了。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他,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这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不能在首都,因为在首都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应该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远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名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自费生也住在那里。他得学习文学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说出自己姓名的人”付出的。

“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离开的日子,大家流了许多眼泪,讲了很多互相祝福的话。贝儿乘火车走了。

正是圣灵降临节,太阳照着树林,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去。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出现,牛羊在草场上吃草。一个车站过去了,另一个车站到来。这一个村镇不见了,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就有许多人来接人或送行。车里车外一片嘈杂的声音。

贝儿的座位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她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他现在长眠了。这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来说,真是一种解脱。

“我为这件事情买花绝不省钱!”她说,“你必须了解,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时节死去的,因为那时候花儿得从花盆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去看他的坟墓,都会留下一个很大的花环,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准备跳舞的时候用。蝴蝶结是多么诱惑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看坟墓的人,‘难道他的坟墓不是在左边吗?’”

“‘不是的,已经搬了!’看坟墓的人回答说,‘孩子不是躺在那边。坟墓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我的孩子躺在他的坟墓里,’我说,‘我有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装饰一个假的坟墓不成?这种事情我是绝不干的!’”

“‘对,太太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我的孩子搬到左边。这得花五块钱。我急切地把这笔钱交出来,让他仍然回到原来的坟墓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我的孩子呢?’我问。”

“‘太太,可以肯定!’他们说。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

“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我觉得还不如再花一点把坟墓装扮得更漂亮些。因此我请他们为我竖立一块刻有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它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着一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未免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坟墓上有这类东西。’”

“‘这不能算轻浮,太太,这是永不磨灭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我说。你们坐在车子里的各位没有听到过蝴蝶是一种轻浮的表示吗?我不发表意见,我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里。它一直放在那里,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因此这个墓碑就在坟墓上竖立起来了!”

就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儿到达了他将要居住的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会有同样多的书。

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儿就是要在他家里住宿。他现在亲自到车站来接贝儿。

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对发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因此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很担心眼珠会从里面跳出来。他还带来他自己的三个小孩。有一个走起路来还不太稳;其他两个为了要把贝儿看得更清楚一点,老是踩着他的脚。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皮肤很白,满脸雀斑,还有不少痘痘。

“这是小马德生。假如他好好地读书,他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这是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像一根麦穗。“两个人都是寄宿生,在我这里学习!”加布里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把戏。”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吧。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午餐了!”

“有馅的火鸡!”两位寄宿的年轻先生说。

“有馅的火鸡!”几位小把戏说,其中有一位照例又跌了一跤。

“凯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尔先生喊着。

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长满了素馨花的凉亭,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尔太太站在这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把戏”——她的两个小女孩。

“这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尔说。

“热烈欢迎!”加布里尔太太说。她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长着一头泡沫似的鬈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儿说,“你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男子汉了!我相信,你一定像普里木斯和马德生一样。加布里尔,我们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这真是一桩好事。你懂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尔先生说。

他们便走进房间里。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上面放着一块黄油面包。人们可能以为它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是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的。

“现在我得执行主妇的任务了!”加布里尔太太说。于是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儿去参观厨房,又带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窗子面对花园。这个房间将是贝儿的书房和睡房。旁边就是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间,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那里睡觉。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闲话——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那扇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被加布里尔先生钉上了。

“你就住在这里,像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城里也有一家剧院。药剂师是一家‘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也有旅行演员。不过现在你应该去吃‘火鸡’了。”她把贝儿领到饭厅——这里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她说,“这只是为了清洁。无疑,你会习惯于这些事情的。”

贝儿坐下来吃烤火鸡。除了两个寄宿生以外,孩子们都退到门外去了。两位寄宿生开始表演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曾经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两个较大的孩子被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了,因此他们就在家表演起来——把全体角色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话:“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各个角色统统都讲这一句话,只不过根据各人的情况,声调有些不同罢了。

现在,亚美利亚带着一种梦境般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同时用双手把脸蒙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的步伐走上前来,同时用一种男子气的声音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男的和女的——都冲进来了。他们就是强盗。你谋杀我,我谋杀你,齐声大喊:“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这个表演和“填了馅的火鸡”算是贝儿来到加布里尔先生家的见面礼吧。

他走进他的小房间,面对花园的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朝外面望。加布里尔先生在外边一面走,一面用心地念一本书。他走近来朝里面望,他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贝儿。贝儿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尔把嘴尽量地张开,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来,迎着贝儿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儿向左边一转,一会儿向右边一转。贝儿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着,加布里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又把舌头伸出嘴外。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儿,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映在窗玻璃上,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儿却不知道这个原由。

天黑了没有多久,加布里尔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贝儿这时也坐在自己房里。夜渐渐深了,他听到吵嘴的声音——在加布里尔太太的卧室里有女人吵架的声音。

“我要去见加布里尔,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加布里尔太太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呢?这只值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听见:“隔壁的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对我们这个家有何想法呢?”

这时闹声就变得低沉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增大了。

“不要再讲,停止!”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大吵大闹,还不如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都走了。太太敲了一下贝儿的门:“年轻人,你现在可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感谢天老爷,你无须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静,因此我只好让她们喝混合酒!我倒是愿意也给你一杯——喝一杯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敢在走廊上走过——那是我的加布里尔所不准许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让你喝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着。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个漏斗进来。请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着,我可以给你倒一点混合酒。不过你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尔也不要告诉。你不能让他在一些家务事上操心呀!”

这样,贝儿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里安静下来,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儿钻进被子里,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便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贝儿梦见,他把仍然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放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天花板和屋顶。它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都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不见了,化为乌有。

于是贝儿醒了。他脖子上仍然挂着那颗琥珀心,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温暖的心上。

大清早,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功课就开始了。大家在学习法文。

吃中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头一次咖啡总是在床上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来说,这样的喝法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她说。然后她就问贝儿,这一天学了什么东西。

“法文!”贝儿回答说。

“这是一种浪费钱的语言!”她说,“这是外交家和要人们的语言。我小时候也学习过,不过既然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我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人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因此我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能够表达我自己!”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这原来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她是她的财产的预定继承人,但她没有继承财产,倒是继承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尔先生把这个名字改为“美塔”——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她办嫁妆的时候,在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美塔·加布里尔”www.youxs.org.。不过,小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气的聪明,他认为,www.youxs.org“非常好”的意思。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毛巾和床单上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的时候,贝儿问,“她非常和善,加布里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是一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尔先生则是一个滑头!如果我是一个伍长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我可是要教训他一顿的!”小马德生的脸上有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整个面孔就像一个大雀斑。

他讲的话是非常可怕的,使贝儿大吃一惊。但是小马德生的这种思想有非常明确的根源——父母和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他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语言、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如果一个人能优哉游哉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或者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似的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是多么痛快啊!

“相反,人们把你关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尔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还认为你懒惰,给你这样一个评语——‘勉强’。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类东西!所以,我说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个老滑头!”

“他还爱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补充说,他似乎是和小马德生态度一致。贝儿听到这类话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过贝儿并没有挨过打。正如太太所说,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懒惰,因为他并不懒。他一个人单独做功课,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尔先生说。

“而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进过舞蹈学校!”太太说。

“我们一定要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是为城里的私营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一定曾经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戏的神经病”。

“这个年轻学生是一个天生的恋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罗密欧!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装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照爸爸的说法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照妈妈的说法是一位“绝代佳人”——可以演朱丽叶。加布里尔太太一定得演奶妈。药剂师——他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是很重要。

现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尔先生准不准贝儿演罗密欧。这件事必须找加布里尔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是必须有办法说服她,而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你是一个天生的奶妈!”他说。他以为这句话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欢心。“事实上,这是整个戏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他补充说,“这是一个最风趣的人物,没有她,这个戏就太悲惨了,人们是无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尔太太,再没有什么人能有那种生动、活泼劲儿了,可以使全剧生色!”

一点也不错,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都不准许他的年轻学生腾出时间去演罗密欧。她答应“暗中活动”——这是引用她自己的话。

药剂师立即开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个角色——他特别想到了化装。他想装扮得像一具骷髅那样瘦削,又穷又可怜,但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加布里尔太太在丈夫后面“暗中活动”更困难。他说,假如他让这个年轻人去演这个悲剧,他将无法向为贝儿交学费的那个人交代。

毋庸讳言,贝儿是非常希望能演这出戏的。“不过行不通罢了!”他说。

“行得通!”太太说,“等我来暗中活动吧!”她愿意送混合酒给加布里尔先生,但是加布里尔先生却不愿意喝。结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说这句话完全不会损伤太太的尊严。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说,“酒可以使一个人愉快。我们的确应该如此——这是上帝的意旨!”

贝儿将要演罗密欧了。这是通过太太暗中活动达到的目的。

排演工作是在药剂师家里进行的。他们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也就是说,小块的饼干。这是从一个面包房里买来的,它们的数目多而体积小,因此大家就把它们叫做“天才”,作为一个玩笑。

“开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尔先生说。他自己也常常把许多东西加上一些绰号。他把药剂师的屋子叫做“装着清洁和不清洁的动物的诺亚方舟”!因为这一家人对于他们养的动物很有感情。

小姐自己养着一只名叫格拉茜奥萨的猫。它很漂亮,皮毛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台上躺着,就是在她的膝盖上或她缝的衣服上睡觉,或者在铺好了台布的餐桌上跑来跑去。

妻子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鸭场、一只鹦鹉和一只金丝鸟,这只鹦鹉比谁的声音都大。两只狗——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居间里游来荡去。它们并不是混合花瓶,但它们却在沙发和睡榻上随便睡觉。

排演开始了。只有狗打断了他们一会儿。它躺在加布里尔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过这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并没有把衣服弄脏。猫也找了一点小麻烦。它把脚爪伸向扮演朱丽叶的这位人物,同时坐在她的头上摇尾巴。朱丽叶温柔的台词一半是对着猫、一半是对着罗密欧说出的。至于贝儿,他讲的每一句话恰恰是他想要和药剂师的女儿讲的话。她是多么可爱动人啊!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适合演这个角色。贝儿几乎要爱上她了。

猫一定有某种本能,或者某种更高尚的品质——它坐在贝儿的肩上,好像是象征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的感情。

戏越排演下去,贝儿的热情就越强烈和明显,猫也就越和他亲密起来,鹦鹉和金丝鸟也就更闹起来。佛里克和佛洛克一会儿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登台的那一晚最后到来了。贝儿真像一位罗密欧,他毫不犹疑地在朱丽叶的嘴上吻起来。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尔太太说。

“简直是不知羞耻!”市府参议斯汶生先生说。他是镇上最有钱的公民,也是一个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为剧院里很热,他的身体里也很热。贝儿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同情。

“这样一只小狗!”他说,“这只小狗是这样长,人们可以把他折成两段,变成两只小狗!”

树立了一个敌人,却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这是一桩好交易。是的,贝儿是一个幸运的贝儿。

贝儿累了。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对他的称赞,使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回到他的小房间里,已经是半夜过后了。加布里尔太太在墙上敲了两下。

“罗密欧,我送来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一个漏斗便插进门里。贝儿·罗密欧拿一只杯子在它下面接着。

“晚安!加布里尔太太!”

但是贝儿却睡不着。他念过的每一句台词以及朱丽叶所讲的话,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当他最后睡着的时候,他梦见了一次结婚典礼——他和老小姐佛兰生的结婚典礼。

一个人能够做出多么不可思议的梦啊!

“现在请你把演戏的那套玩意儿从脑袋里清除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尔先生说,“我们可以做功课了。”

贝儿的思想和小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个人拿着书本呆呆地关在房间里,真是浪费美好的青春!”不过当他真拿着书本坐下来的时候,许多善良和新颖的思想从书本里面放射出光彩来,结果马上被书本吸引住了。他了解到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人和他们的成就,其中有许多都是穷人的孩子。

英雄地米斯托克利是一个看门人的儿子;莎士比亚是一个穷苦的织工的孩子——他年轻的时候,在剧院门口为人牵马,后来成了剧院里最有威望的人,在诗的艺术上超越了一切国家和时代。贝儿还读到关于瓦尔堡的诗歌大赛。在那里,诗人们要比一比,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这就像古希腊在公共节日考验诗人们一样。加布里尔先生谈到这些人的时候兴致勃勃。索福克勒斯在他老年的时候写出最好的悲剧,因此赢得了超过一切人的奖赏,在光荣和幸福中,他的心高兴得爆炸了。

啊,在胜利和快乐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幸运呢?我们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和梦想,但是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讲出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是不会懂得他的,加布里尔太太也不会懂得他的。她一会儿表现得心情非常愉快,一会儿又变成一个眼泪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两个小女儿惊奇地望着她:她们和贝儿都不了解为什么她会变得这样悲哀。

“可怜的孩子们!”她说,“一个妈妈永远想着孩子们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凯撒栽了跟头,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年纪大点的孩子喜欢在水桶里玩水,他们将来可以去参加海军,而且一定会娶到满意的太太。但是我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呢?当她们长大了、心里有了感情的时候,我相信她们所爱的人一定不会中加布里尔的意。他一定会为她们挑选她们所不喜欢的人,挑选她们所不能忍受的人。这样,她们就会非常不幸!作为一个妈妈,我不得不想这些事情,而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啊,你们将会非常不幸!”她哭起来。

两个小女孩望着她,贝儿也望着她,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坐在旧钢琴前,弹出一些调子和幻想曲——这好像都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

早晨,他用比较清醒的头脑去学习和做功课,因为他是受别人供养来读书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正确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记里记得很清楚,他每天读了些什么和学习了些什么,夜里在钢琴面前坐到多么晚,弹了些什么东西——他弹钢琴总是不发出声音来,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尔太太。除了星期天这个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记里从来不写“想念朱丽叶”“拜访药剂师”“写信给妈妈和祖母”。贝儿仍然是罗密欧,也是一个好儿子。

“贝儿特别用功!”加布里尔先生说,“小马德生,你应该向他学习!否则你就会不及格了。”

“老滑头!”马德生在心里对自己说。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害了“嗜睡症”。“这是一种疾病。”教长太太说,因此人们不应该对他太严厉了。教长的住宅离这里不过二十四五丹麦里,住宅很豪华。

“那位先生将会当上主教!”加布里尔太太说,“他和政府有些关系,教长太太是个贵族妇人,她认识一切纹章——也就是说——族徽。”

这时正是圣灵降临节。贝儿到加布里尔先生家来已经有一年了。他学习了许多东西,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究竟能不能恢复呢?

一天晚上,加布里尔全家被邀请到教长家里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有许多客人从城里和近郊的宅邸到来,药剂师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请。罗密欧将要看到朱丽叶,也许还能和她跳第一场舞呢。

教长的住宅很整齐,墙上都刷了一层白灰,院子里也没有粪堆。教长太太是一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加布里尔先生叫她“格洛柯比斯雅典娜”。贝儿想,这大概就是“蓝眼睛”的意思,而并非像朱诺一样,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种明显的温柔表情和一种病态的特征。大概像普里木斯一样,也有“嗜睡症”。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衣服,戴着一大堆卷曲的假发。假发的右边插着一枚刻着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她的祖母是一位将军的夫人,左边插着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长面孔红润,还有一口适宜啃烤牛肉的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谈话中充满了典故。他能和任何人谈话,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和他谈下去。

市府参议也在场。在那些从许多公馆来的客人中,竟然有商人的儿子费利克斯,他已经受过坚信礼,而且在装束和举止上要算是一位最英俊得体的年轻绅士。大家说他是一个百万富翁,加布里尔太太简直没有勇气和他谈话。贝儿看见费利克斯,感到非常快乐。后者以非常友好的态度走过来和他谈天,并且代父母向他致意。费利克斯的父母读了贝儿写给妈妈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得和市府参议跳第一场舞——她在家里对妈妈和市府参议作过这样的许诺。第二场舞她本来答应要和贝儿跳的,但是费利克斯走过来,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就把她拉走了。

“请让我跳这一场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会答应的。”他对贝儿说。

贝儿的表情很客气,也没有讲什么话,所以费利克斯就和药剂师的女儿——这次舞会中最漂亮的姑娘——跳起舞来。

第三场舞的时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请准许我和你跳晚餐舞,行吗?”贝儿问,他的脸色发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带着妩媚的微笑说。

“你一定不会把我的舞伴抢走吧?”站在他身边的费利克斯说,“这不是一种友善的行为。我们是老朋友呀!你说你看到我非常高兴,我想你一定也会准许我扶着小姐去餐桌吧!”于是他把手搭在贝儿的腰上,开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额抵着他的前额,“准许吧!对不对?准许吧!”

“不成!”贝儿说。他的眼里已经射出了愤怒之光。

费利克斯松开了他,双手叉在腰间,好像是一只准备跳跃的青蛙:“年轻的绅士,你绝对正确!年轻的先生,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诺言,我也要说同样的话!”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了。不过没有多久,当贝儿站在一个角落里整理领带的时候,费利克斯又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殷勤地说:“慷慨些吧!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和老祖母都会说,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离开,假如我不能陪小姐去吃饭,我将会感到非常难过。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贝儿就不好再拒绝他了。他亲自把费利克斯领到那个美人儿身边去。

客人们乘着车子离开教长住宅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尔全家坐着一辆车子,他们立刻就睡着了,只有贝儿和太太还是清醒的。她谈论着那位年轻的商人——富翁的儿子。他真够得上称为贝儿的朋友;她听到他说:“亲爱的朋友,干杯吧,为妈妈和祖母干杯吧!”

“他这个人有某种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气概,”她说,“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富人家的孩子,或者是伯爵的公子。这是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我们必须低头!”

贝儿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夜里,当他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自己说:“我们得低头!我们得讨好!”他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服从过一个有钱的少爷的意旨,“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就很穷,所以他就不得不听从这些有钱人的摆布。难道他们真的比我们好吗?为什么上帝创造人要让他们比我们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种恶感。祖母可能会对这种恶感感到难过的。他想念着她。“可怜的祖母!你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上帝要容许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很气愤,同时又体会到他的这种思想和语言对于好上帝是有罪的。他惋惜自己已经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对上帝的信心又恢复了,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完整和丰富。幸运的贝儿!

一个星期以后,祖母寄来一封信。她有她写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杂在一起;但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贝儿有关,她总是把心中所有的爱都放进去:

我亲爱的、甜蜜的、快乐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怀念你,你的妈妈也是这样。她一切都好;靠洗衣服过日子!商人家里的费利克斯昨天来看过我们,同时带来了你的问候。听说你曾经去参加过教长的舞会,而且你非常有礼貌!不过,你永远是那个样子——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妈妈感到非常快乐。她有一件关于佛兰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诉你。

信下边有贝儿妈妈的一段附言:

那个老姑娘佛兰生小姐要结婚了!订书匠霍夫的请求获得了批准,他被指定为宫廷订书匠,挂上了一块很大的招牌:“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这是一段很老的爱情。我的甜蜜的孩子,这段爱情并没有因为老而生锈!

你的妈妈

再一次附言:

祖母为你织了六双毛袜,你很快就会收到。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你最喜欢吃的菜——“猪肉饼”。我知道你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从来吃不到猪肉,因为太太害怕“玄帽虫”——这个词我拼不出来。你不要相信这些东西,尽管吃吧。

你的妈妈

贝儿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乐。费利克斯很好,他对他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们在教长家里分手的时候,连一声“再会”也没有说。“费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贝儿想。

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绝不能再想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里去。这些思想,像魔力似的,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名伟大的歌唱家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嗓子坏了,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中得到安慰,贝儿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片美丽的树林中去,太阳光从树枝中间射进来,地上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杜鹃叫起来:“咕!咕!”贝儿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鹃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

杜鹃回答说:“咕!咕!”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吗?”贝儿说,“那实在太少了。请你再叫一声吧!”

杜鹃又说:“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叫。贝儿也伴着杜鹃的叫声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鹃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

所有的歌鸟都一同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声音快要恢复。

从首都传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都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杂货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非常活泼,总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舞台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首都旅行,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对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讲的任何事情都很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呢!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吧?贝儿忽然灵机一动,记起来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女人形象——这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来说,演员们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乐事,对于贝儿来说也是如此。

加布里尔太太听到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感。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这句话,成了这一家人的一个幽默的典故。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新年前夜,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两年过去了,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朋友的前途将会怎样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名教员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个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一个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名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名世界知名的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名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他的故乡——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丹麦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不能见见面呢?

离开家乡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中途回家探望亲友。妈妈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熨衣服。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实现。至于祖母,她一提起火车就胆战心惊;这简直等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开始旅行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她旅行了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到许多陌生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鹃:“我还能活多少年呢?”

杜鹃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的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密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化装了。”

“演罗密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各种不同的思想在贝儿的头脑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贝儿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映照着。他的脸在发热,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愉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女妖的舞蹈,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中途却被许多女妖拦住了。她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歌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支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它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的芭蕾舞演出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女妖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女妖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向他讲话,声音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好像是成千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天堂呢,还是魔山?

宫殿的墙在移动,彼此滑过,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成了外界。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找不到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向他微笑。她们看起来栩栩如生,但他禁不住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他很想和她们谈话,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在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一个女妖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像纸片一样薄,后面却是空洞的,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小时,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小时了。那些住在墙外的、你所认识和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额头上直向外冒!”

墙动起来,周围热得像旁边就是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我了吗?”他从痛苦的灵魂深处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我亲爱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经》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经》。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女妖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有力,又是多么柔和!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草丛中去。萤火虫闪亮着,月亮静静地照着。不过他的脚很疲乏,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是一张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间小房子里。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了,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和那些巫婆一样,是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回家的旅程是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歌喉是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不知不觉中,他们到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她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用人和一个男用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一位是教长的少爷。

祖母原先住在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如此。她请她喝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酒很烈。

托上帝的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家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妈妈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一定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工作,我就绝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那儿有一个固定的座位,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籽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丹麦里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幸福地想到,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离别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魅力,因为你长得英俊——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魅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束住绸袖子,并且因此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也能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绝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来,作为罗密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离别之前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熨衣服,为的是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作为“纪念”的唯一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贝儿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

太太送给他玫瑰和心形草,玫瑰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与女子交往是学会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教长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有用墨水写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吻了他一下,“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都不怕!”

汽笛响起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喊起来,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

村镇和车站飞快地落在车后面。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他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这两年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贝儿在心里唱着愉快的歌。他费了很大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出现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另外还有一个人——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剧!”

妈妈和祖母几乎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同时她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还有一副和善的面孔!”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样子!”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用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的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了。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到来,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而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用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用人说,“这是老韦伯呀,只不过擦洗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两者有什么分别呢?

第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不过当他来到客厅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响亮,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又充满了力量。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了。”于是贝儿匆匆地走了。

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到达,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非常整洁。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影是一模一样的,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就更像他,因为他的面色就是那样的。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要吃碎猪头肉冻,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曾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件事是为了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起把她接走,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背面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像是在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对方也没什么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了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供给他学费的人。不过这个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了,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上帝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资助你的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里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小时。”

十一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耳朵、灵魂和思想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他的脊椎骨,一直渗进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湿润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胜过剧院所演的任何歌剧,因为剧院里老是有些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法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中国人甚至格陵兰人都听得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没有了。音乐开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挂着华贵的织锦。他是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部乐曲以徐缓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过一种奇异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特别感动和兴奋。音乐把他带到一片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大自然,多么新鲜的泉水啊!从这一刻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贝儿经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两人就成为更亲密的朋友。老师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像米麦尔的泉水一样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他讲,就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讲什么,古冢在发出什么声音,小鸟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不声不响地散发着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都是一桩极大的乐事。每一支曲子都是用不同的表情和新鲜、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贝儿唱得特别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可否认,贝儿是一名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巧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困苦,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幸福。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诚恳,更忠心。两人就像是哥哥和弟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这一点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歌唱教师的性格中充满了那种南方的热情。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够强烈地恨,也能够强烈地爱——很幸运的是,后一种特点掌握了他。除此以外,他死去的父亲还留给他一笔遗产;因此他的处境可以使他无须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喜欢做、而且愿意做的工作。事实上,他暗地里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好事,但是他却不愿意人家感谢他,或谈论他所做的这些好事情。

“如果说我做了一点事情,”他说,“那是因为我能够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缘故。这是我的义务!”他的老用人——也就是他开玩笑时所谓的“我们的宫殿看守人”——在发表他关于这家的主人的意见时,总是降低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某年某日送些什么东西给别人,替别人做些什么事情。同时我又半点儿也不知道。国王应该颁发一枚勋章挂在他胸前才对!但是他不愿意佩戴这类东西。据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有人因为他做了些好事而表扬他,他一定会气得不行!不管这是一种什么信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快乐得多。他简直就像是《圣经》上写的快乐的人!”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儿还特别加重语气,好像贝儿还有什么怀疑似的。

贝儿感觉到,同时也充分认识到,歌唱教师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真正基督徒——一个可以作为模范的人。但是这个人从来不到教堂去。有一次,贝儿谈到他下一个礼拜天要同妈妈和祖母去领“上帝的圣餐”,同时问起歌唱教师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事实上,他的确有一件事情想告诉贝儿,却一句话也没有讲。

有一天晚上,他高声地念着报上的一段消息,关于两个有名有姓的真人的善行。他谈起做好事所能获得的报偿。

“只要不盼望得到它,它自然会到来!善行所得到的报酬就像《犹太教法典》里讲到的枣子一样,成熟得越迟,味就越甜。”

“《犹太教法典》,”贝儿问,“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教师回答说:“这本书在基督教中种下了不止一颗思想的种子。”

“这本书是谁写的呢?”

“是古代的许多智者——各个国家信仰各种不同宗教的智者写的。在这里面,像在所罗门的《箴言集》里面一样,寥寥几个字就把智慧保存下来了。真可以说是真理的核心!在这里人们读到,世界上所有的人许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一样的。像‘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你的朋友的朋友也有一个朋友,你说话应该谨慎些’这样的话,里面都写着。这类智慧是任何时代都适用的。像‘谁也跳不过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话,里面也写着。还有,‘在荆棘上走的时候,切记要穿上鞋!’你应该读读这本书。你在这里面看到的文化的印迹,要比在地层里看到的清楚得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犹太人来说,它要算是我的祖先的一笔遗产。”

“犹太人?”贝儿说,“您是一个犹太人?”

“你还不知道吗?多么奇怪,我们两人到今天才谈到这件事!”

妈妈和祖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她们只知道,歌唱教师是一个正派和了不起的人。贝儿完全靠上帝的指引才无意中碰到这个人。除了上帝以外,他所得到的幸运,就不得不归功于这个人了。

现在妈妈说出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因为她答应绝对不告诉任何人才由商人的太太告诉她的。但这个诺言她不过保持了几天工夫!歌唱教师无论如何不希望有人把这个秘密泄露出来——贝儿住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膳宿费和学费完全是由他付的。自从那天晚上他在商人家里听到贝儿唱出芭蕾舞剧《参孙》以后,他就成了他一个真正的朋友——但这件事一直是绝对保密的。

十二

霍夫太太在等待贝儿。现在他来了。

“现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绍给你!”她说,“我还要把我炉边的那个角落介绍给你。当我在跳《细尔茜》和《天上的玫瑰花精》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日子。的确,现在很少有人想到那个芭蕾舞和小巧的佛兰生了。‘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当我的霍夫谈到我的光荣时代的时候,他就幽默地引用这句拉丁文。这个人非常喜欢开玩笑,但他的心地是很好的!”

她的“炉边的角落”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起居间。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适宜于一个订书匠身份的画像。有古登堡和富兰克林的像,也有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和两个盲诗人——荷马和奥仙——的像。还有一张镶在一个宽相框里的用纸剪出的女舞蹈家的像,她穿着一身镶有金箔的轻纱衣服,右腿跷到天上,下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是谁的舞蹈把所有的心迷惑?

是谁表现得那么天真无邪?

当然是爱米莉·佛兰生小姐!

这是霍夫写的诗。他能写出可爱的诗句,特别是滑稽的诗句。这张剪纸像是他和第一个太太结婚前就已经剪好、粘上和缝上的。多少年来,它一直躺在抽屉里,现在却装饰着这块“诗人的画廊”——霍夫太太的小房间,她所谓的“我的炉边的角落”。贝儿和霍夫两人的相互介绍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霍夫太太对贝儿说,“对我说来,他是一个最可爱的人!”

“是的,当我在礼拜天裹上一身漂亮衣服的时候!”霍夫先生说。“你什么都不裹也是可爱的!”她说,于是她微微低下头来,因为她忽然察觉到,在她这样的年纪,讲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幼稚。

“旧的爱情是不会生锈的!”霍夫先生说,“旧的房子一起火就会烧得精光!”

“这和凤凰的情形一样,”霍夫太太说,“我们又变得年轻起来了。这儿就是我的天国。别的什么地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跟妈妈和祖母在一起待个把钟头是可以的!”

“还有你的姐姐!”霍夫先生说。

“不对,霍夫宝贝!那里已经不再是天国了!贝儿,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生活情况很不好,而且弄得一团糟。关于那个家,我们不知怎样说才好。我们不敢说‘黑暗’这个词,因为大女儿的未婚夫有黑人的血统。我们不敢说‘驼背’,因为她有一个孩子的背是驼的。我们不敢说‘经济困难’,因为我的姐夫恰巧就是如此。我们不敢说曾经到林中去逛过,因为‘林’字的声音不好听——一位姓‘林’的家伙曾经和她最小的女儿解除了婚约。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拜访人家的时候老是要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讲。假如我什么话也不敢讲,那我倒不如闭门不出,待在我炉边的角落里。假如这不是大家所谓的‘罪过’的话,我倒要请求上帝让我们活下去——那个炉边的角落能保持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在这里我们的内心可以得到安宁。这儿就是我的天国,而这天国是我的霍夫给我的。”

“她的嘴里有一台金子的磨碎机!”他说。

“他的心里充满了金子的颗粒!”她说。

“磨碎,磨碎整整一袋,爱米莉像纯金一样可爱!”他在念这两句的时候,她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呵一下痒。

“这首诗是他即席吟出来的!这真值得印刷出来!”

“而且还值得装订成书呢!”他说。

两位老人就这样彼此开着玩笑。

一年过去了,贝儿开始练习扮演一个角色。他选择了“约瑟夫”,后来又改为歌剧《白衣姑娘》中的乔治·布朗。他很快就把歌词和曲调都学会了。这部歌剧取材于瓦尔特·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贝儿了解了那个年轻、活泼的军官的全貌。这位军官回到故乡的山里来,看到了他祖先的庄园,却认不出来。一支古老的歌唤醒了他儿时的回忆。接着,幸运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得到了庄园和一位新娘。

贝儿读到的故事很像他亲身经历过的、自己生活中的一章,音乐和他的心情完全相称。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以后,第一次彩排才开始。歌唱教师觉得,他没有急于登台的必要;但是最后这一天到来了。他不仅是一名歌唱家,还是一名演员。他把整个心灵都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去了,合唱队和乐队对他报以疯狂的掌声。人们期待着第一次预演能够带来成功。

“一个人可能在家里穿着便衣的时候是一名伟大的演员,”一位好心的朋友说,“可能在阳光下显得很了不起,但在脚灯前,在满满一屋子的观众面前却可能一无可取。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贝儿并没有感到恐惧,他只是渴望这个不平常的夜晚的到来。相反,歌唱教师倒是有些紧张。贝儿的妈妈没有胆量到剧院去,她会因为替她亲爱的儿子担心而昏过去。祖母的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得待在家里。不过,她们忠诚的朋友霍夫太太答应在当天晚上就把经过情形告诉她们。即使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气,她必须、而且一定要到剧院里去。

这一晚是多么漫长啊!那三四个钟头简直像无穷尽的岁月。祖母唱了一首圣诗,和妈妈一同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让小小的贝儿今晚成为一个幸运的贝儿。钟上的指针走得真慢。

“现在贝儿开始了!”她们说,“现在他

演完了一半!现在他快要结束了!”妈妈和祖母彼此呆望着,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

街上是车子的隆隆声,这是看戏的人散场回家。两个女人从窗子里朝下望。许多人走过,并且高声谈话。他们都是从剧院走出来的。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将会带给这两位住在商人的顶楼上的妇人以欢乐或者极大的悲哀。

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霍夫太太走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丈夫。她抱着妈妈和祖母的脖子,但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在哭,在呜咽。

“上帝啊!”妈妈和祖母齐声说,“贝儿的结果到底怎样呢?”

“让我哭一会儿吧!”霍夫太太说。她非常激动,非常兴奋,“我实在撑不住!啊,你们这些亲爱的人,你们也撑不住!”她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滴下来。

“大家把他嘘下台了吗?”妈妈大声地问。

“不是,不是这样!”霍夫太太说,“大家——我居然亲眼看见了!”

于是,妈妈和祖母一同哭起来了。

“爱米莉,不要太激动呀!”霍夫先生说,“贝儿胜利了!观众的鼓掌是那样热烈,几乎把整个房子都要震倒了。我的双手现在还有这种感觉。从正厅一直到顶楼都是暴风雨般的掌声。皇室都在鼓掌。这的确可以说是戏剧史上一个划时代的日子。这不仅仅是本事,简直可以说是天才!”

“是的,是天才!”霍夫太太说,“这是我的评语!上帝祝福你,霍夫,因为这句话是由你的嘴讲出来的,善良的人啊!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个人能够把一出戏同时演和唱得这样好!而我是亲身经历过全部舞台历史的人啊!”她又哭了起来。妈妈和祖母大声笑着,眼泪像珠子似的从她们的脸上滚下来。

“好好去睡觉吧!”霍夫先生说,“爱米莉,走吧!再见!再见!”他们告别了这个顶楼和住在这里面的两位幸福的人。这两个人并不孤独。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贝儿——他原本是答应第二天下午来的。他知道两位老人的心里是多么记挂他,她们是多么不明了他演出的结果。因此当他和歌唱教师乘着马车在门口经过的时候,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楼上还有亮光,所以他觉得非进去看一下不可。

“好极了!美极了!一切都好!”他们欢呼着,贝儿吻了一下妈妈和祖母。歌唱教师满面笑容,连连点头,和她们握手。

“现在他得回去休息一下!”他说。于是这次深夜的拜访就结束了。

“天上的父,你是多么仁慈、和善啊!”这两个贫穷的女人说。他们谈论着贝儿,一直谈到深夜。在这个大城市的所有地方,人们都在谈论着他,谈着这位年轻英俊的杰出歌唱家。幸运的贝儿达到了这样的成就。

十三

早晨出版的日报把这位不平常的新艺术家大张旗鼓地渲染了一番。批评家则保留他们的权利,等到第二天再发表意见。

商人特地为贝儿和歌唱教师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表示一种关切,表示他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注意,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在他们的房子里出生的,而且还是和他们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商人提议为歌唱教师干杯的时候,发表了一篇精彩的演说,因为这块“宝石”——这是一份有名的日报为贝儿取的名字——就是歌唱教师发现和雕琢出来的。

费利克斯坐在贝儿的旁边,谈吐很幽默,也充满了感情。晚餐之后,他把自己的雪茄烟拿出来敬客——这比商人的要好得多。“他能够敬这样的雪茄,”商人说,“因为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贝儿不抽烟。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不过是很容易补救的。

“我们必须成为朋友!”费利克斯说,“你现在是首都的名人!所有的年轻姑娘——也包括年老的——都为你倾倒。你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羡慕你,特别是因为你可以混在年轻的女子中间随便进出剧院的大门!”

在贝儿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

他接到加布里尔太太的一封信。报纸上关于他初次演出的赞美以及他作为一名艺术家将会获得的成就,使她欣喜若狂。她曾经和她的女儿们用混合酒为他干杯祝福。加布里尔先生也分享了他的光荣。他相信,贝儿能把外国字的发音念得比大多数人正确。药剂师在城里到处宣传,说人们是在他的小剧场里第一次看到和钦慕贝儿的才能的,而这种才能现在终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

“药剂师的女儿一定会感到烦恼,”加布里尔太太补充着说,“因为他现在有资格向男爵和伯爵的小姐求婚了。”药剂师的女儿太急,答应得也太快——一个月以前,她已经和那位肥胖的市府参议订婚了。他们的结婚预告已经发布,在这个月的二十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贝儿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恰巧是这个月的二十号。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认识到,当他的灵魂还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她曾经在他的思想中起过稳定的作用。在这个世界上,他爱她胜过爱任何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把信在手里捏成一团。自从他在妈妈和祖母那儿听到关于爸爸在战场上牺牲了的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极大的悲哀。他觉得一切幸福都完了,未来是空洞和悲哀的。他年轻的面孔上不再发射出光彩,他心里的阳光也灭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和祖母说,“他在舞台上工作得太紧张了!”这两个人看得出来,他和过去有些不同。歌唱教师也看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问,“你的苦恼在什么地方,我可不可以知道呢?”

贝儿的双颊红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把他的悲愁全都讲了出来。

“我热烈地爱她!”他说,“这件事只有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晚了!”

“可怜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场吧。然后你可以相信,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上帝的目的总是为了我们好。你能越早认识到这一点就越好。你现在的痛苦我也曾经尝到过,而且现在还在尝。像你一样,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既聪明,又美丽,又迷人。她答应成为我的妻子,我也可以提供给她好的生活条件,她非常爱我。但是在结婚以前,我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她的父母有这个要求,她自己也有这个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徒!”

“您不愿意吗?”

“我不能够呀!一个人从这个宗教换到那个宗教,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那个宗教犯罪,就是会对他新加入的那个宗教犯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人就要避免这些。”

“您没有信仰吗?”贝儿问。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指引我的行动和我的智力。”

有好一会儿,他们坐着一声不响。歌唱教师的手滑到键盘上,他弹了一曲古老的民歌。谁也没有把歌词唱出来,可能两个人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加布里尔太太的来信没有人再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悲哀。

几天以后,加布里尔先生寄来了一封信。他也表示祝贺,同时托贝儿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贝儿替他买一对小小的瓷人,阿穆尔和许门——象征爱情和结婚。“这个小城市全都卖空了,”信里说,“但是在京城里是很容易买到的。钱就附在这封信里,希望你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我的妻子参加了她的婚礼,而这就是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此外,贝儿还从信里知道:“马德生永远也不再是我的学生了!他从我的家里搬走了,但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话语。小马德生——此公不是一个好人。Sunt pueri pueri, Pueri puerilia tractant!——意思是说:‘孩子到底是一个孩子,孩子会做出孩子气的事情!’我特地把它在这儿翻译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尔先生的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十四

当贝儿坐在钢琴面前的时候,钢琴常常发出一种激动他内心和思想的调子。这些调子不时变成具有歌词意义的旋律——这和歌词是分不开的,因此好几首有节奏和感情的短诗就产生了。短诗以一种低微的声音唱出来,在静寂中飘荡着,好像有些羞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吹走,

这里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

脸上的玫瑰色也不会久留,

微笑和泪珠也会很快不见。

那么你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不久就会逝去;

像树叶一样什么都会枯萎,

人和时间,谁也无法留住!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这支歌和旋律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歌唱教师问。他偶然看见了这首写好的乐曲和歌词。

“这支歌和这一切,都是自动来的。它们不会再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会开出花来!”歌唱教师说,“但是抑郁的心情不会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挂起风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进发。你觉得那个忧郁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怎么样呢?”

“我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儿说,“但是我不熟悉托玛的歌剧。”

“这部歌剧应该叫《奥菲利亚》。”歌唱教师说。

莎士比亚在悲剧中让王后把奥菲利亚的死讲出来,这一段在歌剧中成了一个最精彩的部分。我们从前在王后口中听到的东西,现在可以亲眼看见,而且在声调中感觉到:

一道溪岸上斜长着一棵柳树,

银叶子映照在琉璃一样的溪水里。

她编了奇特的花环,用种种花草,

有芝麻,金凤花,雏菊,还有长颈兰

(放浪的牧羊人给它起了更坏的名称,

贞洁的姑娘叫它“死人指”)

她到了那里,爬上横跨的枝丫

去套上花冠,邪恶的枝条折断了,

把她连人带花,一块儿抛落到

呜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张开了,

把她美人鱼一样地托在水面上,

她还断续地唱着古老的曲调,

好像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的苦难。

歌剧把这整个情景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到了奥菲利亚走出来,玩着,舞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古老的歌——这个“美人鱼”把男人引诱到河底下去。当她在唱着歌和采着花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水底下有同样的调子。这些诱惑人的调子是从深水底下用合唱的声音飘出来的。她倾听着,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岸边。她紧紧地扯住垂柳,同时弯下腰来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轻轻地向它们浮过去,躺在它们宽阔的叶子上唱着歌。她随着叶子飘荡着,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在这里,她像那些零乱的花朵一样,在月光中沉下去了,上面飘起一阵“美人鱼”的清歌。

在这个伟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那个私通者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好像是专门为这幅丰富多彩的画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沉思不足以成为音乐的材料,把这两部悲剧提升到音乐诗的高度的是它们里面蕴藏着的“爱”。

歌剧《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出了。扮演奥菲利亚的女演员非常迷人,死时的场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这一晚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在任何场景中,只要他出现,他的性格就向前发展一步,达到完满的境地。歌唱者的音域也使观众惊奇。无论是高音还是低调,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感觉。正如他唱乔治·布朗一样,他唱哈姆雷特也同样出色。

在意大利的歌剧中,歌唱的部分像一幅画布;天才的男歌唱家或女歌唱家在那上面寄托他们的灵魂和才艺,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创造出诗所要求的形象。如果曲子是通过以人物为中心的思想创作出来和演奏出来的,那么他们的表演还能达到更高、更完美的程度。这一点,古诺和托玛是充分懂得的。

在这一晚的歌剧中,哈姆雷特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因此他成为这个诗剧中突出的角色。在城堡上的夜景是令人难忘的,这时,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他父亲的幽灵。在舞台前面展开的是城堡中的一幕——他吐出毒汁一般的字眼;他第一次在可怕的情景中看到他的母亲;父亲以一种复仇的姿态站在儿子面前。最后,在奥菲利亚死的时候,他唱出的歌声和调子是多么强烈啊!她成了深沉的海上一朵引人怜爱的莲花,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渗进观众的灵魂中去。哈姆雷特在这天晚上获得了全胜。

“这种成功,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呢?”商人有钱的太太问。她想起了住在顶楼上的贝儿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正直的仓库看守人,在光荣的战场上牺牲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的母亲是一个洗衣妇,并不能使儿子学到文化;他自己则是在一个寒碜的私塾里教养大的——在短短的两年间,一个乡下的教师能够教给他多大的学问呢?

“那是由于天才呀!”商人说,“天才,这是上帝的赐予!”

“一点也不错!”太太说。当她和贝儿谈话的时候,她把双手合起来:“当你得到这一切的时候,你心里真是觉得很卑微吗?上帝对你真是说不出的慷慨!他把什么都赐给你了。你不知道,你演的哈姆雷特是多么令人感动!你自己是无法想象得到的。我听说,许多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所贡献出来的作品是多么光荣,须得有哲学家来解释给他们听。你对哈姆雷特的感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

“我对这个角色曾经做过一番思考,读过许多有关莎士比亚的诗的文章,最后在舞台上,我把我自己全心全意地投进这个人物和他的环境中去——我所能做到的,我全都做了;至于别的,那全由我们的上帝做主!”贝儿说。

“我们的上帝!”她露出一种微带责备的眼色说,“他的名字在这里用不上!他给了你能力,但是他和舞台或者歌剧没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贝儿大胆地回答说,“他在这里也有一个讲坛,不过,大多数人在这儿喜欢听的要比在教堂里喜欢听的多!”

她摇摇头。“凡是美与善的东西总是和上帝分不开的。不过,我们最好不要随便乱用他的名字吧。能够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是上帝的赐予,但是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好的基督徒!”她觉得,她的费利克斯绝不会把戏院和教堂相提并论,因而她为此事感到很高兴。

“现在你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了!”费利克斯笑着说。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贝儿回答。

“不要为这事伤脑筋吧!只要你下个礼拜天到教堂里去,你仍然可以获得她的好感!你可以站在她的座位旁边,从右边朝上瞧——因为在那边的特别席位上有一个小小的面孔,值得一看。那就是寡妇男爵夫人的漂亮女儿。我这个忠告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忠告——你不能老在你目前住的地方住下去呀!搬进一栋有着像样楼梯的更好的公寓里去吧!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歌唱教师的话,你最好劝他住得漂亮一点!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做到,你自己的收入也并不低呀。你也应该请请客,举办招待晚宴。我自己可以这样做,而且也会这样做,不过你可以请几位娇小的女舞蹈家来!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不过,对着上帝发誓,我相信你还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年轻的男子!”

贝儿是完全懂得的,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用热烈、年轻的心爱他的艺术。艺术是他的新娘;她报答他的爱,并带他到阳光和快乐中去。曾经打击过他的抑郁感很快就消逝了,他所遇见的都是温柔的眼光。大家对他都表示出一种温柔、和蔼的态度。

祖母曾经挂在他胸前的那颗琥珀心,现在仍然挂在他身上。它是一个幸运的护符。他的确也这样想,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这种想法——人们也可以把这叫做儿时的信仰吧。每一个天才的性格都有这类特点,而且期待和相信自己的星宿。祖母曾经把那颗琥珀心里蕴藏着的力量指给他看过——这种力量能把什么都吸过来。他的梦也告诉过他,琥珀心怎样长出一棵树来——这棵树一直伸向天花板和屋顶,结出成千上万的银心和金心。无疑地,这说明在心里——在他自己温暖的心里蕴藏着一种艺术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赢得了,而且还会进一步赢得成千上万颗心。

在他和费利克斯之间无疑存在着某种同感,虽然他们两人本质上是不同的。在贝儿看来,他们之间的差异是——费利克斯作为一个有钱人的儿子,是在各种诱惑中长大的,而且他也有能力来尝试这些诱惑。至于他自己,作为一个穷人的儿子,他处于一个更幸运的地位。

这两位在同一所房子里出生的孩子都有了成就。费利克斯很快就要成为皇家的侍从,这是当上家臣的第一个步骤。这样,他就可以有一个金钥匙吊在背后了。至于贝儿,他永远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已经有了一把金钥匙——虽然他是看不见的。这把钥匙可以打开世界上的一切宝库,也可以打开所有的心。

十五

仍然是冬天。雪橇的铃声叮当地响着,云载着雪花在天空中飘。但是只要太阳露出几丝光线,人们就知道春天快要来了。年轻的心里所感到的芬芳和悦耳的东西,都以有声有色的音调流露出来,形成字句:

大地仍然躺在白雪的怀抱,

溜冰人愉快地在湖上奔跑,

银霜和乌鸦装点着树枝,

明天这些日子就会告辞;

太阳击破了沉重的云朵,

春天骑着夏日向城里走来,

柳树脱下它绒毛般的手套。

音乐师啊,你们应该演奏了!

小鸟啊,请你们歌唱,歌唱:

“严寒的冬天已经入葬!”

啊,阳光的吻是多么温暖!

来吧,来摘车叶草和紫罗兰;

树林似乎呼吸得非常迟缓,

好让夜里每一片花瓣开展。

杜鹃在歌唱,你听得很熟。

听吧,你将活得非常长久!

你也应该像世界一样年轻,

兴高采烈,让你的心和嘴唇

与春天一齐来欢唱: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

它变出太阳、风暴、欢乐、悲哀,

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

它绝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我们人是上帝的形象。

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

春天啊,请教给我们歌咏。

每只小鸟这样歌唱: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这是一幅音乐画,”歌唱教师说,“它适合合唱队和交响乐队采用。这是你所有的感情作品中最好的一件。你的确应该学一学和声学,虽然你的命运并不是要做一名作曲家!”

贝儿不久就把这支歌在一次大型音乐会中介绍出去了。它吸引人们的注意,却不引起人们的期望。我们的年轻朋友面前展开着他自己的道路。他的伟大和重要不仅是蕴藏在他能引起共鸣的声调里,同时也内含在他非凡的音乐才能中。这一点,在他演乔治·布朗和哈姆雷特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了。

他不喜欢演唱轻歌剧,而是喜欢演正式的歌剧。由歌唱到台词,然后又由台词回到歌唱——这是违反他的健全和自然的理智的。“这好比一个人从大理石的台阶走到木梯子上去,”他说,“有时甚至走到鸡棚的横档子上去,然后又回到大理石上来。整首诗应该在音乐中获得生命和灵魂。”

未来的音乐——这是人们对于新歌剧运动的称呼,也是瓦格纳极力倡导的一种音乐,我们的年轻朋友成了这种音乐的支持者和倾慕者。他发现这里面的人物刻画得非常清晰,章节充满了思想,整个情节戏剧性地向前展开,没有停滞或者经常再现的旋律。“把漫长的歌曲放进去的确是不自然的事情!”

“是的,放进去!”歌唱教师说,“但是在许多大师的作品中,它们成为整体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正应该如此。抒情歌最恰当的地方是在歌剧中。”于是,他举出《唐璜》中堂·奥塔薇奥的歌曲《眼泪啊,请你停止流吧!》为例。

“多么像一个美丽的山中湖泊啊!人们在它岸边休息,饱餐它里面潺潺流动着的音乐。我钦佩这种新音乐的技巧,但是却不愿意和你在这种偶像面前跳舞。如果这不是因为你没有把你心里的真话讲出来,就是因为你还没有把问题弄清楚。”

“我将要在瓦格纳的一部歌剧中演出,”我们的年轻朋友说,“如果我没有把心里的意思讲清楚,我将用歌唱和演技表达出来!”

他扮演的角色是罗恩格林——一位神秘的年轻骑士。他站在由一只天鹅拉着的船上,渡过舍尔德河去为艾尔莎和布拉班战斗。谁能够像他那样优美地演唱出见面时的第一支歌——洞房中的情歌,和那支当这位年轻骑士到来、征服然后又消逝时的离歌呢?

这天晚上,对于我们的年轻朋友来讲,算是向艺术的伟大和重要又迈进了一步;对于歌唱教师来讲,算是对“未来的音乐”有了更深的认识。

“但是有附带条件!”他说。

十六

在一年一度盛大的美术展览会上,贝儿遇见了费利克斯。后者站在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画像前。她是一位寡妇男爵夫人——一般人都这样称呼她——的女儿。这位男爵夫人的沙龙是名流以及艺术和科学界重要人物的集中地。她的女儿刚满十六岁,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这张画像非常像她,是一件艺术品。

“请到隔壁的大厅里去吧,”费利克斯说,“这位美人和她的妈妈就在那儿。”

她们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幅绘画。画面是一片田野,两个结了婚的年轻人在田野上骑着一匹马奔跑,彼此紧紧地挽着。但主要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他凝望着这两位幸福的旅人。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悲哀的梦幻似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内心的思想和他一生的历史——他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极大的幸福。他没有获得人间的爱情。

男爵夫人看到了费利克斯,后者对她和她的女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贝儿也按照一般的习惯向她们致敬。男爵夫人在舞台上看见过他,因此立刻就认出来了。她和费利克斯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和贝儿握手,同时友善地、和气地和他交谈了一会儿:“我和我的女儿都是你的崇拜者!”

这位年轻的小姐这一瞬间是多么美丽啊!她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用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我在我的家里看到过许多极有特色的艺术家,”寡妇男爵夫人说,“我们这些普通人需要在精神上常常换换空气。我们诚恳地欢迎你常来!我们年轻的外交家,”她指着费利克斯,“将会先把你带到我家里来一次。以后我希望你自己会认识路!”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年轻的小姐向他伸出手来,非常自然、诚恳,好像他们老早就认识似的。

在一个晚秋的、寒冷的、雨雪纷飞的晚上,这两位出生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年轻人到来了。这种天气适合坐车子,不适合步行。但是,这位富有的少爷和这位歌唱家裹在大衣里,穿着套鞋,戴着风帽,一起步行来了。

在这样一种恶劣的天气走进一栋豪华而富有情趣的房子里,就像走进一个童话的国度。在前厅里,在铺着地毯的楼梯前面,种种不同的花卉和灌木陈设得非常好看。水池里有一个小小的喷泉,水池的周围是一圈高大的水芹。

大厅里金碧辉煌。大部分客人已经在这里聚集,很快就要变得拥挤了。到处是嘈杂而响亮的谈话声。这些谈话,整个地来说,与这里的豪华气象很不相称。

如果贝儿是一个爱虚荣的人——事实上他不是——他可以理解这个沙龙是为他而举办的,因为这家的女主人和她容光焕发的女儿那样热烈地招待他。年轻和年老的绅士、淑女们也都对他恭维有加。

音乐演奏起来。一位年轻的作家在朗诵他精心写出的一首诗。人们唱起歌来了,但是大家考虑得很周到,没有要求我们可敬的年轻歌唱家也献唱一首。沙龙的女主人分外地殷勤、活泼、诚恳。

这算是踏进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很快,我们的这位年轻朋友就成了这个狭小的家庭圈子里少数的贵宾之一。歌唱教师对此摇摇头,大笑了一声。

“亲爱的朋友,你是多么年轻啊!”他说,“你居然为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高兴!他们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他们的优点,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呀。他们把艺术家和当代的名人邀请到他们圈子里去,有的是为了虚荣,为了消遣,有的是为了要表示他们自己有文化。这些人在他们的沙龙里,无非像花朵在花瓶里一样,在一个时期内被当做装饰品,然后就被扔掉。”

“多么冷酷和不公平啊!”贝儿说,“您不了解这些人,而且您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

“你错了!”歌唱教师回答说,“我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舒服的!你也不会的!这一点他们都记得,也都知道。他们拍着你和望着你,正如他们拍着一匹比赛的马儿一样,目的是希望它能赢得赌注。你不属于他们。当你不再处于风头之上,他们就会抛弃你的。你还不懂吗?你只是爱虚荣,你和这些上层人物混在一起就正说明了这一点!”

“假如您认识那位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认识的几位新朋友,”贝儿说,“您绝不会讲这样的话和作出这样的判断!”

“我不愿意去认识他们!”歌唱教师说。

“你什么时候宣布订婚呢?”费利克斯有一天问,“对象是妈妈,还是女儿?”他大笑起来,“不要把女儿拿走吧,如果你这样做,所有的年轻贵族都会来反对你,连我都会成为你的敌人——最凶恶的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贝儿问。

“你是她们最喜欢的人!你可以随时进出她们的大门。妈妈可以使你得到钱,变成一个望族呀!”

“请你不要和我开玩笑吧!”贝儿说,“你的话没有丝毫趣味。”

“这不是趣味问题!”费利克斯说,“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你绝不应该让她坐在那里长吁短叹,变成一个双重寡妇呀!”

“我们不要把话题扯到男爵夫人身上去吧,”贝儿说,“请你只开我的玩笑好了——只是开我的玩笑。我可以回答你!”

“谁也不会相信,你是单从爱情出发的!”费利克斯继续说,“她已经超出美的范围之外了!的确,人们不是专靠聪明生活的!”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文化和知识,”贝儿说,“而不至于这样无理地来谈论一个女性。你应该尊敬她。你常到她家里去。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

“你打算怎么办呢?”费利克斯问,“你打算决斗吗?”

“我知道你曾经学过,我没有学过,但是我会学会的!”于是,他离开了费利克斯。

过了一两天,这两位在同一个房子里出生的孩子——一个出生在一楼,一个出生在顶楼——又碰到一起了。费利克斯和贝儿讲话的态度好像在他们之间没有产生过裂痕似的。贝儿回答得非常客气,但是也非常直截了当。

“这是怎么一回事?”费利克斯说,“我们两人最近有点儿别扭。但是一个人有时得开点玩笑呀,这并不能算做轻浮!我不愿意别人对我怀恨,让我们言归于好、忘记一切吧!”

“你能原谅你自己的态度吗?你把我们都应该尊敬的一位夫人说成那个样子!”

“我是说老实话呀!”费利克斯说,“在上流社会,人们可以谈些尖刻的话,但是用意并非就是那么坏!这正如诗人们所说的,是加在‘每天所吃的枯燥乏味的鱼’上的一撮盐。我们大家都有点恶毒。亲爱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下一点盐,撒下天真的一丁点盐,来刺激一下呀!”

不久,人们又看见他们肩并肩地在一起走了。费利克斯知道,过去不止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在他身旁走过而不会瞧他一眼;但是她们现在就要注意他了,因为他是和“舞台的偶像”在一起。

舞台的灯光永远在舞台的主角和恋人身上撒下一道美丽的光环。哪怕他是大白天在街上走路,这道光环似乎仍然环绕在他身上,虽然它通常是熄灭了的。舞台上的艺术家大多数像天鹅一样,人们看他们最好是在演出的时候,而不是当他们在人行道上走过的时候。当然例外的情形也有,而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这样。他下了舞台后的风度,绝不会搅乱人们在他表演乔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罗恩格林时形成的概念。不少年轻的心把这种诗和音乐的形象融为一体,和艺术家本人统一起来,甚至还把他理想化。贝儿知道,他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且还从这种情形中获得某种快感!他对他的艺术和他所拥有的才华感到幸福。但是年轻幸福的脸上有时也会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钢琴上的曲子便引出这样一支歌: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多么凄楚啊!”男爵夫人说,“你是十二分的幸运!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像你这样幸运!”

“智者梭伦曾经说过,一个人在没有进入坟墓以前不应该说他幸运!”他回答说,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假如我没有愉快和感谢的心情,那将是一种错误、一种罪过。我不是这样。我感谢上天赐予我的东西,但是我对它的评价却与别人不同。凡是能冲上天去、能散发出来的烟火,都是美丽的!舞台艺术家的工作同样也是昙花一现的。永恒不灭的明星,与忽然出现的流星比起来,总会被人遗忘。但当一颗流星消逝的时候,除了一项旧的记载以外,它不会留下任何长久的痕迹。新的一代不会知道,也无从想象那些曾经在舞台上迷住他们曾祖父母的人。青年人可能轰轰烈烈地称赞黄铜的光泽,正如老年人曾经一度称赞过真金的光彩一样。诗人、雕刻家、画家和作曲家所处的地位,要比舞台艺术家有利得多,虽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到困苦和得不到应有的承认,而那些能够及时表演出他们的艺术的人却过着豪华和由偶像崇拜产生的骄傲的生活。让人们崇拜那色彩鲜明的云朵而忘记太阳吧。但是云会消逝,而太阳会永远照着,给新的世世代代带来光明。”

他在钢琴面前坐下来,即席创作了一首从来不曾有过的富于思想和力量的曲子。

“美极了!”寡妇男爵夫人打断他说,“我似乎听到了整个一生的故事!你把你心里的歌用音乐演奏出来了!”

“我在想《一千零一夜》,”那位年轻的小姐说,“在想那盏幸运的神灯和阿拉丁!”她用她天真的、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

“阿拉丁!”他重复这个词。

这天晚上是他的生活的转折点。无疑,这是新的一页的开始。

在这一年流水般的岁月里,他遭遇了一些什么呢?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新鲜的光彩,虽然眼睛比从前明亮得多。他许多夜晚不睡,并不是因为他在狂欢或牛饮——像许多有名的艺术家一样。他不大讲话,但是比以前更快乐。

“你在沉思默想些什么东西呢?”他的朋友歌唱教师说,“你近来有许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我在想我是多么幸运!”他回答说,“我在想那个穷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丁!”

十七

如果按照一个穷人的儿子期望得到的东西来衡量,贝儿现在的生活要算是很幸福和愉快的了。他很宽裕,正如费利克斯曾经说过的一样,可以轻松地招待他的朋友。他在想这件事情,他在想他最早的两个朋友——妈妈和祖母。他要为她们和自己做点什么。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他想请两位老人坐上马车到城外去郊游,也去看看歌唱教师新近买的一栋小屋。当他们坐上车子的时候,有一位衣着寒碜、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由霍夫太太签名的介绍信。

“你不认识我吗?”女人说,“我就是那个大家称为‘小鬈发头’的人!鬈发现在没有了。它曾经是那么多,现在全都没有了;但是好人仍然还在!我们两人曾同时演出过一出芭蕾舞剧。你的境遇要比我的好得多。你现在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我已经离开过两个丈夫,现在也不做和舞台相关的工作了!”

介绍信请求他送她一架缝纫机。

“我们两人同时演出了哪一出芭蕾舞剧呢?”贝儿问。

“《巴杜亚的暴君》,”她回答说,“我们在那里面演两个小小的侍从——穿着蓝天鹅绒的衣服,戴着无边帽。你记得那个小小的玛莉·克纳路普吗?在那个行列中,我正走在你的后面!”

“而且还踢着我的小腿呢!”贝儿笑着说。

“真的吗?”她问,“那么我的步子迈得太大了一点。不过你走到我的前面很远!比起用腿来,你更善于运用你的脑袋!”于是她转过她忧郁的面孔,娇媚地望了他一眼。她相信,她的这句恭维话说得很风趣。

贝儿是慷慨的:他答应送她一架缝纫机。在那些把他赶出芭蕾舞的道路、使他能做出更幸运的事业的人之中,小小的玛莉的确算是一个很得力的人。

他很快就来到商人的房子前。他爬上妈妈和祖母所住的顶楼,她们已经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衣服。碰巧霍夫太太也在,因此她也被邀请一起去了。她的心里曾经斗争了一下,最后写了一张便条送给霍夫先生,说她接受了邀请。

“贝儿净得到一些最好的恭维!”她说。

“我们这次出行也很排场!”妈妈说。“而且是坐这样一辆漂亮、舒服的车子!”祖母说。

离城不远,在御花园的近旁,有一座舒适的小房子。四周长满了葡萄和玫瑰、榛子和果树。车子就在这儿停下来,因为这就是歌唱教师买下的那个村屋。一位老太婆接待他们。她跟妈妈和祖母很熟,因为她常常帮助她们,请她们洗熨衣服。

大家参观了花园,也参观了屋子。这里有一件特别有趣的东西——一间种满了美丽的花儿的玻璃房,它是和起居间连在一起的,一扇活动门可以一直推进墙里面去。“这倒很像一个侧面布景!”霍夫太太说,“人们只需用手一推,它就不见了,而且坐在这儿就好像是坐在雀笼子里一样,四周全是鸟吃的草。这叫做冬天的花园!”

睡房也有它独特、可爱的风格。窗子上挂着又长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还有两把非常舒服的靠椅,妈妈和祖母觉得非坐一下不可。

“坐在这上面,一个人就要变得懒起来了!”妈妈说。

“一个人会失去体重!”霍夫太太说,“的确,你们两个弄音乐的人,在舞台上忙碌了一阵以后,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休息。我也懂得这种滋味!我想,在梦里,我的腿仍然跳得很高,霍夫的腿在我的身旁同样跳得很高。这不是很好玩吗?‘两个人,一条心!’”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比起顶楼上的那两个小房间来,这儿要宽大得多!”贝儿睁着一对发亮的眼睛说。

“一点也不错!”妈妈说,“不过家里也不算坏呀!我的甜蜜的孩子,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你的爸爸和我也住在那儿!”

“这儿要好得多!”祖母说,“这究竟是一整幢房子呀。我高兴,你和那位难得的绅士——歌唱教师——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家。”

“祖母,我也为你高兴呀!亲爱的好妈妈,我也为你高兴呀!你们两人将永远住在这儿。你们无须再像在城里一样,老是爬很高的楼梯,而且住的地方是那样挤,那样窄!我将请一个人来帮你们的忙,而且要使你们像在城里一样,经常能看见我。你们高兴吗?”

“这个孩子站在这里,说的一大篇什么话呀!”妈妈说。

“妈妈,这栋房子,这个花园,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呀!祖母,这也全都是你的呀!我努力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希望你们能得到这件东西。我的朋友——歌唱教师——曾热心地帮助我把这件东西准备好。”

“孩子,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妈妈叫出声来,“你要送给我们一座公馆吗?是的,亲爱的孩子,要是你有这样的能力,你是愿意这样办的!”

“我不是开玩笑呀!”他说,“这栋房子是属于你和祖母的!”于是,他吻了她们两人一下。她们立刻就落下泪来。霍夫太太的眼泪也不比她们少。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贝儿大声说,用力拥抱了她们三个。

现在,她们得把这儿所有的东西重新看一次,因为这都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现在拥有了那个漂亮的小玻璃房,她们可以把顶楼的五六盆花搬到这儿来。她们不再只有一个食橱,而是有一间宽大的食物储藏室。甚至厨房都是一间温暖而完整的小房间。烤炉和灶台连在一起,还有一个烟囱;妈妈说,这简直像一个又大又光的熨斗。

“现在你们像我一样,也有一个炉边的角落,”霍夫太太说,“这儿简直是太理想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希望得到的东西,你们都得到了!你,我的远近驰名的朋友,也是一样!”

“并不是一切都有了!”贝儿说。

“那个娇小的妻子自然会来的!”霍夫太太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她是谁,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但是我绝不会到处宣扬的!你这个了不起的人啊!你看,这一切不是像一出芭蕾舞剧吗?”她大笑起来,流出了眼泪。妈妈和祖母也是一样。

十八

写出一部歌剧的乐谱和歌词,自己又在舞台上把它演唱出来——这是一件再伟大和幸福不过的工作。我们的年轻朋友有一种与瓦格纳相同的才能——他自己能够创作出戏剧诗来。但是他能不能像瓦格纳一样,有充分的音乐气质创作出有重要意义的音乐作品呢?

勇气和失望在他心里轮番交替着。他无法摒除他的这个“固定思想”。多少年来,它像一个幻象似的不时显现。现在它成了一件可能的事情——成了他生命的目标。

钢琴上的许多自由幻想,正如从“可能国度”的海岸上飞来的候鸟,一概都被欢迎。那些旋律,那些春天之歌,预示着一个尚未发现的音乐的国度。男爵夫人在这些东西中看到了某种预兆,正如哥伦布在没有看到地平线上的陆地以前,从海浪漂来的绿枝中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一样。

陆地是存在的!幸运的孩子将会到达彼岸。每个吐露出的字都是一颗思想的种子。她——那个年轻、美丽、天真的女子——已经吐露出这个字——阿拉丁。

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一个像阿拉丁那样幸运的孩子!阿拉丁活在他的心里。他怀着同情和愉快的心情,把这首美丽的东方的诗重复读了不知多少次。不久,他就把它变成了戏剧的形式,一幕接着一幕地发展成为字句和音乐。它越发展,音乐的思想就越丰富。当这部诗作快要完成的时候,它就像是第一次凿开了的音乐水源——新鲜、丰富的泉水从它里面流出来。于是,他重新修改他的作品。几个月以后,一部新的歌剧以更有力的形式出现了,这就是——《阿拉丁》。

谁也不知道这部作品,谁也没有听到过它的一个小节,甚至最喜欢他的那位朋友——歌唱教师都没有听过。在剧院里——这位年轻的歌唱家每天晚上用他的歌声和卓越的表演迷住观众——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把整个生命和精神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去的年轻人,还在过一种更紧张的生活。是的,一连好几个钟头,他在聚精会神地完成一件巨大的音乐作品——从他自己的灵魂里流出来的作品。

歌唱教师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剧《阿拉丁》的一个节拍。当它躺在他的桌子上,准备让他通读的时候,它已经是一部充满了音符和歌词的完整作品了。它会得到怎样的评语呢?当然是一个严厉和公正的评语。这位年轻的作曲家一会儿怀着最好的希望,一会儿又觉得整件事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梦想。

两天过去了。关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们连一个字都没有提。最后,歌唱教师手里拿着他已经看过的乐谱站在贝儿面前,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的心事。

“我的确没有料到这样的东西!”他说,“我不相信这会是你写的。是的,我还作不出一个明确的判断,因此我还不敢发表意见。在乐器组合方面,偶尔也有些错误——不过这种错误是很容易纠正过来的。有许多个别的地方是非常大胆和具有创新精神的,人们必须在恰当的条件下来听才对!正如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尔·马利亚·韦伯的影响一样,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顿的痕迹。你的新的创作,对我来说还有一定的距离;但你本人和我是如此接近,要叫我下一个正确的判断是很难的。我最好是不下判断。让我来拥抱你吧!”他大声说,脸上都是愉快的笑容,“你是怎样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的?”他紧紧地用双臂拥抱着他,“幸福的人啊!”

通过报纸和“闲聊”,全城马上就传播着关于这部新歌剧和这位舞台上驰名的年轻歌唱家的传说。

“他不过是一个寒碜的裁缝,把案板上剩下的一些碎料拼凑成一件孩子的衣服罢了!”有些人说。

“这是由他自编、自写、自唱的!”另外有些人说,“他是连上三层楼的天才!而他的出身更高——他是在顶楼上生的!”

“这里面有一段双簧——他和歌唱教师!”人们说,“他们现在要敲起一唱一和、彼此吹捧的号鼓了。”

歌剧正在被大家研读着。凡是表演其中角色的人都不发表意见。“我们不能让人们说,判断是从剧院发出来的!”他们说,面孔都非常严肃,没有表示出任何期望。

“这个作品里的号声太多!”一位自己也作曲的年轻号手说,“希望他自己不要让号顶进他的腰里去!”

“它显示出天才。它写得很漂亮,具有美好的旋律和性格!”也有人这样说。

“明天的这个时候,绞架就搭起来了,”贝儿说,“论断也许已经决定了!”

“有的人说这是一部杰作!”歌唱教师说,“另外有些人说,这是一部东拼西凑的东西!”

“真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真理!”歌唱教师说,“是的,请告诉我吧!请看上面的那颗星吧!请明确地把它的位置告诉我吧!请闭起你的一只眼睛!你能看见它吗?现在请你用另一只眼睛再去看它!星已经改变了位置,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同一个人的不同眼睛对事物的看法都有这样大的差别,许多人的看法会没有差别吗?”

“不管结果怎样,”我们的年轻朋友说,“我必须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我必须认识什么我得坚持,什么我得放弃。”

夜降临了,决定之夜降临了。

一位知名的艺术家将会达到更高的地位,或者在这次巨大而徒劳的努力中感受屈辱——成功或者失败!这是全城的一个大事件。人们在街上通夜站在票房门口,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剧院挤得满满的。女士们带来大把的花束。她们将会把这些花束带回家去,还是抛向胜利者的脚下?

男爵夫人和她美丽的女儿坐在乐队上方的包厢里。观众中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低语,有一种**。但是当乐队指挥就位,序曲奏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

谁不记得亨塞尔的音乐《假如我是一只鸟》呢?它演奏起来真像欢乐的鸟鸣。现在这里也有类似的情景——欢乐的、玩耍着的孩子,愉快的、混杂不清的孩子的声音;杜鹃也在唱歌,画眉在鸣叫。这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玩耍和欢乐——阿拉丁的心情。接着大雷雨袭来,努勒丁使出他的威力——一道致命的闪电打下来,把一座山劈成两半。于是,一片温柔、诱人的声音飘出来——这是从魔窟里发出的一个声音,化石般的洞口亮着一盏明灯,上空响着精灵的拍翅声。这时弯管号奏出一首圣诗;它是那么温存、柔和,好像是从一个孩子嘴里唱出的一样。起初是一管单号在演奏,接着又有另外一管,最后许多管一起演奏。它们在同一的调子中融成一片,渐渐扩展到丰满而有力的程度,好像是最后审判日的号角一样。神灯已经在阿拉丁的手里了!一段壮丽旋律的狂澜涌现出来,只有精灵的首领和音乐的巨匠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疯狂的掌声中,幕慢慢地开启了。在乐队指挥的指挥棒下,这掌声就像是号角齐鸣的进行曲。一个早熟的、英俊的男孩子在演唱。他长得那么高大,又是那么天真。他就是阿拉丁,在别的孩子旁边跳跃。祖母一定马上就会说:“这就是贝儿。这简直跟他在家里、在顶楼上、在炉子和衣柜之间的跳跃没有任何分别。看他的心情,他连一岁也没有长大!”

在他走下石洞去取那盏神灯之前,努勒丁命令他祈祷。他是用多大的信心和热忱念出那段祈祷文啊!他的歌声把所有的观众都迷住了。这是因为他心中有着纯洁和虔诚的旋律,才能唱出这样的歌,还是因为他具有白璧无瑕的天真?欢呼声简直没有休止。

把这支歌重唱一次可以说是一种亵渎的行为。大家要求再听这支歌,可是没有得到回应。幕落下来了,第一幕结束了。

所有的批评家都目瞪口呆。大家都怀着愉悦的心情,静待进一步的欣赏和享受。

乐池里飘出几行音乐,大幕拉开。音乐的旋律,像格鲁克的《阿尔米德》和莫扎特的《魔笛》一样,把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吸引住了。阿拉丁站在那个奇异的花园里的场面展开了。一种柔和、低微的音乐从花朵和石头里飘出来,从泉水和深深的峡谷里飘出来。种种不同的旋律融汇在一起,形成一个伟大的和声。合唱中,人们可以听到精灵的飞行。这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慢慢扩展到极高,又忽然消逝。阿拉丁的独白之歌,被这些和谐的调子衬托着,慢慢地升上来。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伟大的抒情诗,但它跟人物和场面配合得那么好,成了整个歌剧不可缺少的部分。这种洪亮的、引起共鸣的歌声,这种从心里发出的、热情的音乐,让观众们鸦雀无声,陷入狂热的境地。当他在众精灵的歌声中伸出手,取得了幸运的神灯的时候,这种热忱高涨到了顶峰。

花朵像雨点似的从各个方向抛来,在年轻的歌唱家面前展开了一块由鲜花铺成的地毯。

对于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来说,这是他的生命中一个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时刻啊!他觉得,比这更伟大的时刻永远不会再来了。一只由月桂花编成的花环撞在他的前胸,又滚下来,落在他的脚下。他已经看见了这是从谁的手里抛出来的。他看到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个包厢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年轻的女男爵。她慢慢地站起来,像一位代表“美”的精灵,在为他的胜利而欢呼。

一把火透过了他的全身;他的心在膨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弯腰捡起这只花环,把它按在自己的心上。就在这时,他向后倒了下去。昏过去了吗?死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幕落下来。

“死了!”这是一个回音。在胜利的快乐中死去,像索福克勒斯在奥林匹亚竞技的时候一样,像多瓦尔生在剧院里听贝多芬的交响乐的时候一样。他心里的一根动脉管爆炸了;像闪电一样,他在这儿的日子结束了——在人间的欢乐中,在完成了他对人间的任务以后,没有丝毫苦痛地结束了。

他比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幸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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