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忍俊不禁,“不是毒,泡泡你用了皂角就会有,代表脏东西被洗下来了。”他走过去看,发现赛赫敕纳搓得还蛮干净的,便教他如何用水清洗,然后拧干。赛赫敕纳一直认真听、认真做,顾承宴说什么是什么,要放青霜山上,他一定是那种乖巧聪明、天赋高又很讨长辈欢心的孩子。不过乖孩子不会扑他、咬他,对他做些坏动作。顾承宴忍不住摸摸赛赫敕纳的卷发,看来狼就是狼,永远不会被驯服,永远又野又凶。洗好衣服被子抱回来,在院中拉起线晾晒,顾承宴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便洗手与小狼崽做饭。小崽子今天洗得好,应该得到犒赏。选了新鲜羊肉来炒,又择了把小青菜来煮,前日做的饼子还有,放在灶上热热就能吃。他这忙碌着,赛赫敕纳也没闲着,熟门熟路从箱子里翻出新的被单铺好,还在炕上给抻抻平。然后,小家伙就跑来灶膛旁边陪着他,有什么需要时搭一把手,拿双筷子、递个盘子碗碟什么的。顾承宴一边在锅中翻弄东西,一边隔着浓浓白烟瞄了几眼赛赫敕纳:平心而论,其实小崽子长得挺好看的。不仅是五官相貌出众,而且是那种两人要在大街上相遇,他一定会盯着多看两眼的好看。若没那些烦心事,现在这样的日子就是顾承宴最想要的:隐居山水间、闲适安逸、自得其乐,身边还有个赏心悦目的小家伙。在随凌煋下山前,他就曾给娘亲说过,说他将来老了,就收个关门小弟子,找青霜山上一处安静的山峰待着,每日看云观天、对弈煮茗。乌仁娜笑他没出息,说她将来老了可要拐他爹去草原,找个有缓坡和湖水的大草场,放上几百头羊。闲暇时,还能从草坡上滚下来,可以坐在草车上滑草,躺到长满芦苇的湖水里看星河漫天。年少的顾承宴嗤了一声,笑话他娘,说老太太还滑草,也不怕摔断骨头……气得乌仁娜打他脑袋,纠正他说就算到了一百岁,他娘也是美丽漂亮的姑娘。“而且为娘练过,那可是身怀绝世武功,就算七老八十了也保证精神矍铄!你就瞧好吧臭小子!”乌仁娜说这些时,眼神明亮,像草原天幕上煜煜生辉的星斗,“草原广袤神秘,没人能拒绝她的美……”那些打打闹闹的场面似乎还在眼前,顾承宴恍惚间,还听到了娘亲的声音。直到一股刺鼻的糊味扑面而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肉炒糊了!顾承宴定了定神,眼前锅里的肉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黑黢黢的像……羊粪蛋蛋。而坐在旁边的赛赫敕纳却托腮、眼神困惑:“乌乌,你在……变法术?”——比如把羊肉变成炭?顾承宴摇头,一笑抬手给锅端起来,“……是我走神了,去帮我拿门口那个小铁桶。”那只铁桶是专门用来装炭渣和炉灰的,一直放在进门的右手边,这会儿正好可以用来收拾。赛赫敕纳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结果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响——他急忙回头,发现顾承宴整个人跌趴在地上,铁锅和里面的黑炭球洒了满地。赛赫敕纳吓了一跳,回身跑过去将人抱起来揽到怀里,“乌乌?!”顾承宴脸色雪白,身体止不住颤抖,握住赛赫敕纳的手用力到痉挛,而且凉得几乎没有温度。赛赫敕纳只觉自己是握住了一撮雪山上的寒冰,甚至是山顶终年不化的冰凌,“乌乌你怎么了?!”顾承宴虚软无力地靠在他怀里,浑身上下像被把淬了寒毒的刀在刮。这毒一直没发作,他便也偷懒没计日子,甚至药都停了。今日……许是赛赫敕纳起身早、他没了暖炕的人形火炉被冷着,加之又碰了凉水的缘故吧。念及此,顾承宴痛中偷闲地牵了下嘴角:没想到,他现在也脆弱到这地步了。“乌乌!”赛赫敕纳急得眼睛都红了,加大声音给他脸扭过来,“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顾承宴视线发虚,用了好半天才给目光聚焦到赛赫敕纳脸上,他闭了闭眼,慢慢抬手碰了下小崽子的脸:“抱歉,今天可能,没法给你……做好吃的了……”赛赫敕纳的脸一下变白,然后又变得铁青,搂着顾承宴的手力道猛然加重,他声音发颤:“我……我不要什么吃的,我要乌乌你好好的!”顾承宴轻轻笑,其实这病每回发作起来,他都狼狈得很,不是疼得昏过去,就是给自己手臂、嘴唇咬得一片血肉模糊。这回,大概是有这傻乎乎的小狼崽在吧,他竟然觉得浑身的剧痛也没那么难捱。“我没事……”他动手虚搭在赛赫敕纳肩头,温声哄道:“不哭不哭。”“谁哭了!”赛赫敕纳瞪他。啧,臭小狗,这么凶。顾承宴实在没力气,只能顺毛撸,“我冷,你给炕烧暖,然后多翻几床被子给我,箱子最下面还有一匣药,你也递给我。”说这么一长串话,他明显累着,长叹一口气阖眸、眉心紧蹙,看上去极痛苦。赛赫敕纳听完这些吩咐,半刻不敢怠慢地照做。只是这小子擅自添了些动作:听着一个关键词是“冷”,他便在安排好上面那一切后,又自己爬上炕,从后给顾承宴紧紧揽在怀中。他甚至连药都不让顾承宴伸手,自顾自笨拙地拔开瓶塞,问顾承宴吃几颗后、亲自喂他。顾承宴含着苦药,无力地靠在赛赫敕纳怀里双颊潮红:一半是药性熏的,一半是臊的。——真没想到有一天,他要靠小崽子照顾。赛赫敕纳抱着他,给厚被子里外裹紧,然后还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嘴里哼起一段舒缓的旋律。顾承宴本来疼得有些恍惚,听着这曲调,却又慢慢回神。他在赛赫敕纳怀里抬起头,汗湿的喉结动了动,“你……竟会唱《苏德鲁牧歌》?”这是乌仁娜从小哄他入睡的歌谣,是首颂杨草原英雄苏德鲁的赞歌。自从娘亲过世后,他已经许久没听过了……赛赫敕纳低头冲他笑了笑,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提高了音量,用纯粹的蓝眼睛告诉他:睡吧。顾承宴看着他漂亮的眼眸,最终浅笑着昏睡过去。梦里,蔚蓝色的大海突然涨潮,一望无际的蓝将他很快吞噬,但他却没有落水的窒息感,只感觉到一阵阵暖,像整个人泡在温汤里。他多想就这样停留在这片蓝色暖洋里,但……但是什么呢?顾承宴睡的迷迷糊糊,总听见一个冰冷讽刺的声音在耳畔唤他师哥,一会儿又听见赛赫敕纳叫他乌乌。他皱眉,猛然想起前世凌煋折腾他的那些手段,想起他为了断他念头、护着青霜山而饮下的毒酒,还有药匣里仅剩的十瓶药……顾承宴忽然就有了力量,挣扎着猛然往水面游,即便海面外是无边暗夜,即便越靠近海面身上越痛。他不能停留,不能……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承宴服下的药起效,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意识也慢慢清醒。赛赫敕纳一动不动地守着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顾承宴笑了笑,动动手指、撑起来一点。赛赫敕纳担忧地看着他,才唤了声乌乌,肚子就不争气地发出了很响的咕噜声。赛赫敕纳:“……”顾承宴噗嗤一乐,“饿了?”“……没有,乌乌听错了。”听错了?顾承宴可是趴在他胸膛上,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听错,他盯着小家伙,似笑非笑。赛赫敕纳耳朵红了,嘴巴却很硬,“饿了也不用乌乌做!我、我自己会找吃的!”顾承宴忍不住要笑,撑起来那点力气瞬间散了,他一下扎进赛赫敕纳怀里,脸正巧埋在他胸膛中。闷笑两声后,他才抬头眨眨眼,“但我饿了。”赛赫敕纳紧张起来,半晌后,才绷着小脸讲出一句:“我……我不会做黑炭蛋蛋,但我会烤肉!”“噗……”顾承宴更乐,他推他一把,“行了,吃过药缓过那阵就没事了,扶我,我来。”赛赫敕纳狐疑地看着他,半信半疑将人搀起来。顾承宴只是没力气,身上早不疼了。他走了两步还是腿软,便干脆卸了力靠到赛赫敕纳身上,由他撑着继续做刚才的饭——这会儿天已然完全黑了,他没再炒羊肉,而是简单炖了锅杂菜,给准备好的东西全放进去炖熟。吃过饭,收拾洗碗这些事都由赛赫敕纳包圆,更在端热水来给他洗漱时,捧起他的手吐出一句话:“乌乌教我。”顾承宴靠在堆高成一座小山的被子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孩子说的是做饭。于是他刮刮赛赫敕纳高挺的鼻尖,“哪有大小伙子上赶着学做饭的?”赛赫敕纳却郑重地点点头,“要学,以后我做,我要照顾乌乌。”顾承宴摇摇头,闭目掩去眼中一瞬的动容,只轻笑道:“好歹是个狼王,别这么没出息。”赛赫敕纳看着他,明明他手里握着顾承宴纤细的脚踝,但这句话后,他却突然觉得顾承宴离他好远好远。他想不透原因,只能抿抿嘴,徒劳地强调一遍:“我会照顾好你的。”顾承宴笑着没说什么,只揉揉他脑袋。上炕躺到里侧,顾承宴虽是面向墙壁让赛赫敕纳只看到他背影,但还是留出了外侧。感受到小崽子没动,两道如炬目光差点给他肩胛骨烧穿,顾承宴在心底一叹,只能妥协道:“好,教教教,但我好困了,先睡觉好不好?”赛赫敕纳紧了紧眉,顾承宴明显在逃避这话题,回答得很敷衍,但——他也舍不得让乌乌为难。于是他哦了一声,默默放轻手脚出去倒了水,然后回来熄灯上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