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现任翟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爷子,曾经也是戎狄勇士、封沙罗特贵,后来在战场上受伤、瘸了腿,就离开王庭、再没参战。出了雅若那件事后,阿克尼特部与王庭交恶,举族搬迁到极北,再也不和其他部落往来。“算起来,他该是第四遏讫的堂叔?”拉旺摊了摊手,“我不太会算汉人的辈分,我们草原上都是叫‘阿塔剌思’。”阿塔是戎狄语父亲的意思,巴剌思有叔叔之意。“反正他的父亲和雅若遏讫的阿塔瓦是亲兄弟。”阿塔瓦是祖父,祖父兄弟的儿子……顾承宴点点头,“那确实是堂叔。”趁着拉旺傻乐这会儿功夫,顾承宴趁机看了眼赛赫敕纳,小崽子在一旁烧水劈柴,没怎么认真听。从科布多湖回来后,他就没再问过什么是遏讫,他不问,顾承然自然不会主动去解释。虽然他有意拆了很多王庭词汇教给赛赫敕纳,但都有意避开了这个词,即便要用,也是用乌罕特这个妻子的通称。“那王子们呢?”顾承宴问。拉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神神秘秘道:“王子们可有好事呢!”“好事?”“您知道科布多湖大市集吗?”这时赛赫敕纳已劈完柴回来,听见科布多湖几个字,他猛然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顾承宴和他对视,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幕——“咳,”顾承宴点了点头,“知道,怎么了?”而赛赫敕纳则是走过来坐到了顾承宴身边,像是终于有了兴趣。“大市集上出现个偷东西的小贼,据说是被两个生人捉住交给商人们的。”“结果商头一眼就认出他是那牙勒部翟王的小儿子穆因,这小子,嚯,在极北草原上可是有名得很!”拉旺摇摇头,“他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干,偏是聪明有勇,翟王也不好罚他。”“这回闹出偷东西丢人的事,翟王羞愤难当,放出话来不再管他,最后穆因无法,只能传讯给他哥。”拉旺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可巧,他大哥正在接亲路上,他这一走,我们二王子就赚啦!”“赚?”顾承宴没明白。“那牙勒部早跟斡罗部谈好了亲事,送嫁的婚车都走到半道,新郎一走,我们二王子可不要出手抢婚?”拉旺笑眯眯,“斡罗部可出美人呢!”顾承宴愣了愣,倒没想到他们集会上捉到的小贼竟引出这样一个后续,他担忧地看拉旺一眼:“可那牙勒部,不是出了名的好战么?”“他们是好战呐,但草原规矩、婚车出来谁抢到是谁的。是他们的接亲队没打赢,可怪不着我们。”赛赫敕纳突然插话,“抢婚是随便什么人的乌罕特都可以抢么?”顾承宴挑眉。拉旺一愣,看看他又看看顾承宴,突然恍然大悟,他拍拍赛赫敕纳肩膀,“兄弟你真敢想,是个人物!”虽说抢婚是草原风俗,但还从没听说过谁敢抢狼主的婚,这小伙子,当真是语出惊人、想法不俗。果然,敢睡狼主抢遏讫的,不是一般人。见赛赫敕纳还一直盯着他,拉旺想了想,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可以。”“之前第三遏讫不就是怀着身孕嫁给狼主,最后狼主也没把她怎么着……”听着拉旺一连说了好几个遏讫,顾承宴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奇怪的是,赛赫敕纳却没问。见天色晚了,拉旺也起身告辞。第二日,赛赫敕纳早早就出去了,往后几日都神神秘秘早出晚归,总在桦树林里和狼群密谋着什么。顾承宴瞧着他背影,再结合拉旺那日讲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只怕小崽子一时冲动,要与他说什么。顾承宴抿抿嘴,实在怕赛赫敕纳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便决心找个机会与他摊牌:关于遏讫,关于赛赫敕纳的身世,还有他的病。结果还没找到开口时机,顾承宴就先被筹谋多日的小狼骗上了圣山,牵着他走进圣山遗泽。看见山洞里铺满了浅蓝色的白头翁,还点燃了许多盏羊油灯,做成个星光闪烁的花海时:顾承宴就有些心慌起来,他后退一步,转身想与赛赫敕纳说点什么,结果小狼崽却笑盈盈变出个花冠。赛赫敕纳的眼睛被煜煜火光映照得像是洒满了星辉的深海,他抬手将那顶花冠戴到顾承宴脑袋上。然后俯身牵起他双手,踟蹰半晌后,才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掌心,语调缓慢但温柔:“乌乌,我知道遏讫的意思了。”第27章 山洞并不算安静, 但顾承宴还是在潺潺水声中,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音。他不是怕丢脸,也不是怕给人当小爹声名狼藉, 他是怕心中那点隐秘的猜测被印证——顾承宴不迟钝,不会全然没有察觉,也不是木石之心,看不见小狼崽的用心用情, 更不是要故意吊着人暧昧不清。装不知道, 不过是想给彼此一些时间和机会。赛赫敕纳才十七岁, 足足小了他九岁。不比他一个朝不保夕的人,小阿崽往后的人生还很长, 顾承宴不想他徒增悲苦和遗憾。“阿崽, ”顾承宴本想摘下那个花冠,但赛赫敕纳牵着他的手不放,他也只能侧首避开小孩灼热的视线, 声音艰涩, “我有话……唔?!”他没能如愿起那个话头, 因为赛赫敕纳突然俯身凑近, 在他骇然瞪大眼睛时, 于他唇角啄吻了一下。小狼崽的动作很轻, 甚至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吻大约都不能算作亲吻, 毕竟萨满赐福的贴面都比这有力。但这蜻蜓点水的一下碰触, 还是让顾承宴呼吸一窒,整张脸像被点燃般又烫又红。他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想好的措辞也像被猛然推在地上的瓷器,一碎成齑粉、再难拼凑成句。赛赫敕纳对他粲然一笑、眸色温柔, “所以,乌乌嫁过人是不是?”顾承宴一愣,还未开口,赛赫敕纳就又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飞快补上一句:“但那都没关系,我认定你是我唯一的乌乌,就不会再把你让给别人,任何人都不行。”顾承宴的思绪纷乱,感觉脑袋像被架上火的一口大锅,里面咕咚冒泡炖着浆糊,以至他的反应都迟钝。睨着赛赫敕纳半晌,他才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什么人,那是你老子,小混蛋!赛赫敕纳却看着顾承宴红彤彤的脸心情很好,他撒欢地给人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也不管顾承宴摁在他肩膀上的手骤然用力在拧。小狼崽只凑到顾承宴耳畔,声音很轻,语调却很郑重地强调了一遍:“谁来抢,我杀谁。”其实遏讫这个词,一直存留在他的记忆里,只是这些年跟着狼群生活就渐渐淡忘了。这半年来,顾承宴教了他很多,不仅是语言,还有草原兵制、官制和风土人情。王庭、特勤、翟王……这些零散出现的词,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数年的记忆。他渐渐记起小时候短暂生活在王庭的日子,以及后来娘亲带着他在雪山别院生活的那几年。别人称呼雅若是“遏讫”,唤顾承宴也是同样的发音,只需稍加推断,就能判断出事情的大致模样。赛赫敕纳才不在乎什么狼主,更不在乎那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在乎此时此刻顾承宴在他怀里。他回去问过族群里的老狼,它们都说狼王求偶有时候也没那么顺利,总有追着讨好母狼许多个月的。听赛赫敕纳这么问,老狼们都十分关心,纷纷围上来问他是不是惹了狼后生气。小草原狼耳朵尖,忙带着大白狼蹭到附近偷听。赛赫敕纳想了想:“可能乌乌嫌我小。”群狼瞪大眼珠,黑背更忍不住往赛赫敕纳腰胯处瞥了瞥。“不是这个,”赛赫敕纳瞪了黑背一眼,“我是说年纪!”他敏锐得很,早察觉出顾承宴对他没有那种心思,只当他是孩子:他待他有纵容、有宠溺、有偏爱,但就是没有渴盼、没有欲。“所有求偶的方式我都对他用了呀,”赛赫敕纳抱住脑袋,难得在一众臣民面前展露出无助的一面,“难道要我跳舞吗?我……我不大会啊。”公狼在寻找伴侣的时候,往往会对着母狼撅|起屁|股、扭着后腿跳舞。赛赫敕纳来到狼群后,狼王已过世,狼后伊洛对待来求偶的小公狼都是直接咬死了事。所以他虽是被狼后养大,但也没学过这种舞。于是,赛赫敕纳的目光慢慢落到黑背和大白狼身上,“要不……”黑背和大白狼对视一眼,都连连后退。前者表示它对狼王绝对忠诚,怎么好意思去代这种劳,万一狼后误会可怎么好。后者没讲原因,但私心里觉得它跳了狼后也看不懂,多半要以为它在讨食、给它许多大骨头。最后还是靠小草原狼,它给赛赫敕纳讲了它见过的人族婚礼,并归纳总结出以下几个关键词:好多亮亮光、漂亮花花和许多好吃的。赛赫敕纳听了若有所思:原来是要花?其他几样平时都有,他殷勤不殷勤的,顾承宴的态度也没差。花……想起来那日在科布多湖畔,顾承宴鬓边别小花的样子还真蛮好看。于是赛赫敕纳点点头,吩咐下去要群狼找花。偷偷布置了好几日,才有了今日这铺满蓝色小花又点缀上灯盏的温汤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