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身着青色道袍、背负精铁细剑的少年急跃下马,登萍度水、飞身而至。“……小五?”顾承宴挣开皇帝,有些错愕地上前,“你怎么来了?”这是青霜山现任掌门的小徒孙,今年刚满十三,论辈分,该唤顾承宴一句——“师叔!”小五扑上来,凶狠地瞪了皇帝一眼后,就给顾承宴护到身后,“我正巧在东郊析津渡做任务。”他剑术天赋极高,人也勤奋,算小辈中的佼佼者,经常领牌子出来做些行侠仗义的事。顾承宴点点头,顺手揉了揉小师侄额顶翘起的发丝。小五唔了一声,伸出双手抱住他手臂,扬起脸、眼睛圆圆:“师叔,今日这混账事,是你愿意的么?”小孩子目光澄澈,像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让顾承宴微赧,忍不住抓了把鼻尖。——这,怎么好解释。偏小五心思单纯,见他不说话,瞪圆的眼睛里霎时泛起一层水雾,“我就知道!”顾承宴:???小五嗖地抽出宝剑、一抹脸,“师叔,我带你走,我们杀出重围、回青霜山去——”他这动作太大,而且皇帝就站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如此拔剑,可当真与行刺无二。不等顾承宴回答,周围的禁军就纷纷引剑直指、连平津府城楼上都刷刷冒出许多箭尖。若换旁人,这会儿就该露怯了。偏小五一点儿不慌,瞧着森然兵刃,眼里还添了几分兴奋的精光。“国师,”皇城使缓缓从马车后提着剑走出,“你们青霜山,这是——要造反?”顾承宴瞥他一眼,出手用巧劲将小五的剑推回去。“……傻小子,别给掌门惹事!”小五哼哼不服,“师祖最护短,他才不在意,他要知道他们这样欺负你,兔死狗烹、过河拆……唔唔?”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顾承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饴糖,正塞到他嘴里。顾承宴挂着浅笑,冲小五轻轻摇了摇头。皇帝心窄,有些话挑明,只怕要授人话柄。以凌煋之城府,今日或许他还动不得青霜山,但难保以后不会翻旧账报复。顾承宴不想临走还给青霜山添麻烦,略一沉吟后,扯下袖中一只香囊:“正巧你来,这个,你替我转交给掌门。”饴糖粘牙,小五嚼得费劲,以至听见这话时反应慢了半拍——眼前一花,香囊就被皇城使截了胡,然后,就落入了皇帝手中。“喂你——!”小五急了,囫囵吞下糖块上前想抢,顾承宴却错一步挡住他,让小孩别冲动。皇帝想看就让他看,免得日后他疑心。那是一只旧香囊,青碧色纹白鹤,大约是放在顾承宴身边日久,皇帝接过去时还嗅到一股药香。抽开细绳、倒出里面东西——确如皇帝所料不是香药花草,但也没有他以为的密信或标记暗号。香囊中就装了一对边沿已经泛白的旧杯筊,还有一只草编的蚱蜢。皇帝皱眉,捏起这两件东西翻来覆去看了数次,却也没能从中找出什么蹊跷。“怎么?”顾承宴抱臂看他,“这点哄孩子的玩意儿,陛下也要抢?”看着他巧笑戏谑的眉眼,皇帝脸上一热,最终还是迟疑地还了香囊。顾承宴拿到香囊,转身拍拍小五肩膀,“在外头,凡事三思而行,冲动莽撞只会让掌门操心。”“师叔……”小五嘟嘟囔囔给香囊贴身收好,“你怎么变得跟师父一样唠叨……”顾承宴笑,摸摸他脑袋。“所以,”小五眼巴巴的,“师叔你真要去和亲?我听说那草原狼主可都快五十了,你、你……”顾承宴:“……”这小鬼。问这么仔细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他无奈弹小五脑门,“管这许多,真好奇就回去问掌门,他会给你说清楚的。”小五挠挠头,终于一步三顿足地返回自己马边,犹豫良久后,才打马离开此处。与此同时,顾承宴忽然佯做虚弱地呛咳一声,踉跄地向皇帝伸出手,“陛下扶我一把。”“师哥?”皇帝紧张,立刻凑过来,“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身上又痛了?”顾承宴不言语,只捉着皇帝胳膊,半阖眼眸看着小五背影,直到他和马匹都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他才站直身子、推开皇帝:“陛下已富有四海,不过是一个草编蚱蜢,您不会还想暗中派人去管小辈儿讨吧?”皇帝脸上一阵青白,他确实动了杀心。虽一时看不出香囊里的东西何意,但他坚信那绝非什么哄孩子的玩意儿。青霜山是天下第一大派,派中人是什么脾气秉性皇帝很清楚,若让他们知道他对顾承宴做过什么……他宁可错杀千百,也绝不放过一个。若非顾承宴用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刚才是要即刻下令让皇城司的人去截杀小五的。皇帝凝眸看顾承宴片刻,深吸一口气:“师哥既不让我去管小辈讨……那不如也编个送我吧?都是同门,总不好厚此薄彼。”顾承宴却收起笑容,耸肩摊手,“手生了,编不出来了。”这话,让皇帝忍不住动怒——“师哥,你不要以为他今日逃出了生天就能替你传递消息,朕还有的是机会能叫人去杀……”“杀了他,然后呢?”顾承宴冷笑一声,“用他的尸体告诉青霜山和天下人你都做了什么?”皇帝呼吸一窒,眼睛眯起,“师哥你、威胁我?”顾承宴深深看他一眼后却又环臂笑了,“不敢,只是刚才陛下不是说要请我喝酒,酒呢?”“……酒?”皇帝愣了愣,而后眼睛蓦地一亮,“酒……对对,快拿酒!”内监领命,疾步上前。顾承宴垂眸看向那只白玉壶,眼底的没什么情绪,唇畔却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帝怕他去青霜山搬救兵,所以想杀小五。他何尝不怕皇帝在他走后,因为小五这一闹,对青霜山动杀心,真污蔑了什么造反谋逆的罪名。虽然青霜山上下不怕事,也未必会甘愿让皇帝泼脏水,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香囊里,他给小五的两样东西,杯筊是他爹用过的旧物,编蚱蜢的草茎用的是蒲公英。杯筊代表谋算,蒲公英随风飞絮、天地逍遥。掌门一看,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用计去的草原,这事不用青霜山出头。顾承宴慢慢摩挲了下盛满酒液的玲珑酒盅,只可惜了——烧日醉这么好的酒。皇帝一直盯着他,见他半晌没动,便忍不住道:“师哥,我说话永远算数,我会为你……”“陛下说笑,”顾承宴截断他,“若以一人就能抵百万师、能换数年兵戈止,这么划算的买卖——”他拖长了声顿了顿,突然收紧手指将酒盅端起来,然后眨眼睛潇洒一笑,“那可是千载难逢。”说完,顾承宴仰头饮尽杯中酒,却未如皇帝所愿、摔碎杯盏。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将酒盅平稳地搁回托盘上,然后退一步、躬身拜下行了臣子礼。“陛下,昔年之约,算上今日,臣已悉数达成。如今惟愿陛下四海升平、万年富贵。”说罢,三拜叩首,断恩绝义。皇帝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顾承宴却不用他平身,自己站起来、掸去了衣上的落灰。酒里的毒慢慢开始发作,顾承宴能感觉到内劲在一点点流走,暌违的疼像虫蚁在经络里啃噬着他的血肉。即便剧痛、即便隐隐颤抖,顾承宴也站得笔直,身后日出金光,竟是一夜过去、天亮了——伴着零星几声鸡鸣报晓,北面山坡上应时传出一连串整齐的马蹄声,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动。戎狄大军如汹涌洪水从山头涌下,瞬间就铺满了平津府外的半个平原,打眼观瞧,少说有五千人众。他们脸上涂着各式油彩、身上披着毡袍,背覆长弓、腰挂弯刀。一众骑兵驻马,领头三人看穿着打扮要比身后那群人更华贵些,胯|下的坐骑也更骁勇高大。其中一个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微眯眼睛给在场汉人一顿露骨的打量。跟随前来的文官根本没见过这般阵仗,几个胆小的已被吓跌在地,为首的宰相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顾承宴明明疼得浑身都是冷汗,看着他们这般反应,却还是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睨了他们一眼。宰相面色阴沉,觉着自己落了面子,便压着眉招手让人去取国书、遣使节。被选做使节这位,是今年新任的户部检校,据说是宰相的准女婿,模样看上去倒很周正。听见宰相叫他,这人颤了颤,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后,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一众戎狄当场哄笑起来,宰相脸都气绿了,转头就想找他人替代。可他身后的群臣们早已退出一丈远,都低下头避着他的视线。宰相气急,“你们——!”